將關關從山谷中撿回來的是屠煉雲。
這是關關第二次到屠府做客, 比上次還狼狽。她已成驚弓之鳥,總怕趙燁恢復了之後害她,疑神疑鬼在山谷中游蕩, 又找不到出去的路。每當聽到犬吠, 見有士兵向谷中搜來, 她便心慌得東躲西藏, 害怕那些是永翼侯府上的人, 忙躲了起來,這一日,看到那個後頭騎馬的小將是屠煉雲纔敢出來。睜眼看到身邊的人是阿雉, 她還以爲自己又被送回了祁府。屠煉雲打聽到永翼侯地牢中有人越獄,關關心中生出了無限希望, 希望越獄的人是狼煙。關關想去找狼煙, 屠煉雲奇怪她怎麼知道狼煙在哪裡, 關關卻支吾着不肯說,屠煉雲懷疑她從山上掉下去傷了腦袋, 便勸她養好傷再去,別又拖累了狼煙。勸完屠煉雲也嘆氣,心道不過是緩兵之計。
關關也奇怪阿雉怎會在屠府之中,想着自己不久也要離開,便打發阿雉快點回祁府, 畢竟那裡還有白露可以照顧她。阿雉不肯走, 非要留下伺候她不可。關關把心一橫, 便要吩咐外頭的人將阿雉送回去。誰知阿雉竟跪倒在地, 連連磕頭只求關關別把她送回祁府。關關覺得此事蹊蹺, 便要挾阿雉將事情的本末說出來。
阿雉開始還哭着不肯說,關關作勢要叫人把她趕出屠府, 阿雉全身發抖,似乎是怕極,關關心下好奇,卻又有些不忍心,沒想到這一嚇,阿雉還都說了。
屠煉雲隔三差五回到祁府看看有沒有關關的消息,那一回阿雉見他好幾日沒來,便到外頭等着。忽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被一個少女攙扶着下了馬車,那夫人眉目明朗,神色卻十分焦急,見了她就問是不是祁府,急着要見侯爺,說自己是侯爺的故交,單名一個霞字。阿雉看她似真有急事,便領了她進去,又請了個侍衛大哥到侯爺書房捎了口信去。阿雉最怕撞見祁侯,沒想到祁侯來得快,一衆侍衛守在附近,阿雉忙在花園裡中挑個地方躲了,想等祁侯離開以後再走。不知過了多久,祁侯從那堂中快步邁出,沒走幾步卻被那婦人攔住。
祁侯低聲似有隱隱怒意:“一面之詞,誰能作證?”
那婦人道:“不信侯爺可以問問夫人,若不是巫醫說你那侍妾會生個男孩,夫人怕是也不會那麼爽快接下祁風。當年我承諾過燕驚將祁風交到侯爺你手上,我也算是忠人之事。夫人後來後悔了到處派人找我,我寧可舍了你給我在邯鄲的酒家,也不會把綃金還給她。所以侯爺你一定要救綃金,她的的確確是你的女兒。都說侄女像姑,你看她長得多像燕驚。”
提起祁風,祁侯半晌未語,滿面陰雲,淡淡道:“綃金的去向,本侯確實不知。”說罷便要走。
阿雉心道:“他們說的莫不是那個金姑娘?可金姑娘已經走了好寫日子了。”
那婦人後頭急道:“你可知多少人想要她的命?”
祁侯身形頓了一下,並未回頭,似乎漠不關心。
那婦人悽絕一笑,話也犀利了起來:“罷罷罷。我不去求她就是不想她認回綃金。你那正室夫人也不見多穩重自持,沒了祁風,若再沒了綃金,說不定她還能給你再生個吧。”
祁侯迴轉,急急踱來,給她一個耳光:“這話也是你說得的?”
阿雉當時看着也覺奇怪,這兩人看着似乎就是扇耳光的關係,多年不見,這一掌扇過去卻覺得分外自然。
那婦人憤憤道:“我難道說錯?若不是你們珠胎暗結,吳家怎會把女兒嫁給你?這種事我可看得多了。侯爺行事從來機密,連這......”
她話還未完,已被祁侯捏住了下巴,兩人相持半晌,祁侯忽然鬆了手,問道:“你說她一個女子,人家要她的命做什麼?”
“她一定是被人抓取了。”婦人眼中有淚,被祁侯拉了一下胳膊,她又警醒過來,忙道,“你若是要當年隨公子鹿野謀反之人的名單,找到綃金後便能得到。”
祁侯一愣:“你在誆我?”
婦人不敢觸怒他,忙搖頭道:“不,那名單在她的一副金鈴中。”
“她居然敢謀反!”祁侯捏得她的手骨啪啪作響。
婦人似強壓下了什麼話,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幽咽聲。
阿雉不是存心偷聽,而是在他們附近蹲着被迫要聽。
這位夫人過訪沒出幾日,夫人就得了重病,三天兩頭拋到燕燕居那鞭子抽打門口寫着“燕燕于飛”的大石頭,嘴上還罵着:“讓你們偷雞摸狗......”彷彿那白石旁還有別人。忽然她有丟了鞭子,神神叨叨地見人就說:“侯爺,我生的真的是兒子。我是偏心疼小,不是心裡有鬼。”諸如此類的怪事層出不窮,湯藥也灌了,只看她一日日瘋下去,最後被侯爺關在了棲梧院中,日夜都能聽見鬼哭狼嚎。
阿雉年紀小,卻也明白知道得越多,命可能越短。她當晚就逃了,縮在暗巷中,直到天亮見到了騎馬路過的屠煉雲才被帶回屠府。阿雉是祁府逃奴,被送回祁府不是被買,就是被打死以儆效尤。大概也只有屠煉雲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纔敢收留。
阿雉怯怯說完這番話,又怯怯地偷看關關。關關猶如泥雕木塑,瞪着眼坐在哪裡,雙目無神。
半晌忽見關關扣在桌案上的手已經緊握成拳,指節泛白,眼中忽然亮出冷光,分外銳利,“滾出去”關關冷聲道。
阿雉忙不迭走出去,春寒料峭,她趴在門邊看了一夜,凍得直打哆嗦,只見關關在銅燈下坐了一夜,天亮時說要回祁府去看看。
屠煉雲是私自去山谷中找關關的,倘若關關回到祁府那就是件大張旗鼓的事。關關一門心思想回祁侯府問個明白,可一入侯府見到祁侯竟不忍心問。自從關關進宮之後,見祁侯的次數並不多,最近每次見他都覺得蒼老了許多,彷彿一夜之間他的志得意滿,他爭霸朝堂的雄心已隨風而逝。妻妾成羣,兒女繞膝,王上倚重皆無法讓他開顏,額角華髮,眉心深痕,印在關關眼中是暮氣,是霜華。她無法爲難一個老人,似乎她還不曾如此寬容過。
王上又下一道旨催關關進宮。
最後一次摸過燕燕居的桌案,關關拿起了木盒中收藏的白羽團扇。入了宮門,她不慌不急,走得穩當,白羽扇在胸口輕拍,彷彿在一下一下和着心跳。看濤走雲飛,落霞孤鶩,都改變不了那種平穩。她指望着兄長做的事,從此便由她自己來做。
趙文昊一襲玄衣站在殿中,見她下拜,倦倦瞳光中最後一抹暗灰被她的豔麗衣袍點亮。只見他向關關走近兩步,
關關不明就裡,看他瞟了一眼她手中的扇子便伸長手恭敬遞了過去。
白鶴翅上的刀翎,根根分明,纖塵不染,玳瑁白絨是優雅,紫竹扇柄是清韻。
“御熱身外,藏月入懷。”趙文昊念着扇柄上的字笑道,“入夏還早,你倒是先涼快起來了。”說着他拿過扇搖了搖又道:“還真是身藏明月,虛懷若谷。”
關關靜立一旁,還他一個笑容。
趙文昊似無意道:“夜辰君前些日子審問了舅舅府中密報上來的一個亂黨頭目。她已經供認不諱,是趙燁指使她派人到上黨趁亂行刺祁風。”
關關微愣,見趙文昊又走進兩步,忙略略向後挪了挪步子。
趙文昊伸長手,將羽扇還給她,嘆息一聲道:“你私闖獵場,孤不會怪你。孤知道你一直想退,若是孤想要你爲孤兩肋插刀呢?”
“臣妹萬死不辭。”關關忙躬身道。
“太乾脆,孤不信。”趙文昊向萬座走去,他坐定,攤開手似在施恩與她:“孤給你不了自由,卻能給你無盡富貴。”
關關難保自由,卻還是從容謝恩,彷彿王命在身,無上榮耀:“臣妹謝王上隆恩。”
“王妹,想來你必有風聞,魏國要攻打過來了。趙燁此時需要你推他一把。”
“臣~妹~萬~死~不~辭~”關關此番是拖着長音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