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言向來吃飯快。她吃完許久了,還見關關坐在那兒看着燒雞發呆,問道:“怎麼了?對着燒雞單相思?”
關關回過神來窘迫道:“誰,誰單相思了?”
“那你想什麼?”樑言問。
關關驚詫狼煙會在此地出現,見了他無端發火,卻又無端釋懷,她似乎有很多事想問,那時,人又太多了,不知樑言知道了他的身世又會做何想法。想着,她嘆了一聲,搖頭道:“沒想什麼。”
樑言掏出兩個藥瓶來,放在桌上:“沒想什麼就快吃了飯,上個藥。”
“什麼藥?”關關奇道。
“你不是燙了嘴嘛。”樑言指了指藥瓶道,“這個喝下去,這個塗嘴角。”
關關一把抱住樑言,腆着臉諂媚:“樑言你對我真好。”又翻翻藥瓶道,“這個有用嗎?”
“他說有用。”
“誰說的?”
“當然是用過的人啦。”樑言隨口道。
關關拿銅鏡來照了照,不過嘴角一塊紅,“其實我覺得我不用喝藥。”她就是不愛喝藥。
“我也這麼覺得,有什麼好塗的,大驚小怪。”樑言一旁附和道,關關有些莫名其妙。見樑言正起身要走出去,她又想起一件事來:“樑言,狼煙是小五的事,別跟別人說。”
“早知道啦。你吃飯,我出去轉轉。”樑言應道,頭也不回,出去了。
這廂有人出去,那廂有人剛回來。
小七裡覺得自己真夠委屈的,像個等着相公回來的小媳婦,望穿秋水。宋泓那老頭子說等小五回來一起吃吧,只一句話,他就被髮配到門口,頂着寒風等着。
遠遠瞅見狼煙回來了,他忍不住上前抱怨道:“嘴燙了算什麼,真是糟蹋了我的好藥。我現在相信你是人家的侍衛了,真是狗腿得很。”
狼煙不理,只是問他:“宋泓如何了?”
“等你吃飯呢。”小七裡想想又說,“年紀那麼大了,油盡燈枯,我勉強能讓他多回光返照一些日子。”說着他奇道,“你不是被你那個什麼侯爺派來打探消息的嗎?怎麼跟這兒伺候上癮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小七裡就壞在這張嘴上了,狼煙有些後悔從前救了他,懶得與他多說,徑直要去吃飯。
“你不去看看白露姑娘?”小七裡跟上去問。
“不是有你嗎?”狼煙道。
小七裡嘆了一口氣:“唉。我送飯過去,坐在裡頭,人家眼神還是不住地往門口飄啊。沒緣哪。”
“沒緣就算了。”狼煙安慰他道。
“我小七裡平生第一大願望就是賺錢買大宅娶媳婦。我是有憐香惜玉之心,可惜沒人發現,沒人賞識。偏偏像你這種人,哼!”小七裡從辛酸說到憤慨,“難道你就沒看見白露姑娘的眼淚?真叫人心疼。”
“心疼就去吃點藥。”狼煙拍拍他的肩一臉同情。
“你真是冷血啊。把人家的病痛不當一回事。”
小七裡無意一句,如投石入湖心,層層漣漪泛開,狼煙深眸忽閃,“從前我以爲她裝腔作勢,哪裡知道真會痛。”
小氣裡接口道:“是。跟你比,更不知痛的人只有一種,死人。”他難得行善,好心成全,“還不快去看看。”
誰知狼煙淡淡道:“看過了。”
小七裡渾身一抖,狼煙說的該不會是那個兇狠的小姐吧,忙跟上去道:“其他也許會痛,但是嘴燙了真的不痛,頂多兩天不吃飯。”
忽見狼煙目光一凜,小七裡突發奇想,指着狼煙問:“你是不是迷上她了啊?”狼煙臉色微凝還沒說話,小七裡頭皮已是一麻,腦袋晃得像波浪鼓,“我不要聽,不要聽,我怕噁心,我還沒吃飯呢。”
狼煙一口悶氣堵着胸口,衝不出口,又咽不下去,臉色有點青。
關關想趁着樑言不在打點一下東西,盤算着如何離開,可一顆心總也定不下來。
她拿起衣裳一件件狠狠往包袱裡塞,忽然心中氣不打一處來,拎起包袱重重往牀角砸去。於是,一屁股坐在榻上,託着下巴,臉上滿是苦惱神色。
這麼冷淡一侍衛,她還念念不忘,難道是她太長情?或者是她太多情?忽然她想起祁雷來,她似乎許久沒想起他,而他也不會動不動突然跑到自己的思緒裡來搗亂了。她一度以爲祁雷是她的春日豔陽,沒想到這份感覺竟如晴日下的積雪悄然融去,自從出了侯府那個籠子後連怨恨都漸漸淡薄了。但老是想起狼煙似乎不是好兆頭。她手無縛雞之力,可以依賴別人的保護,絕不可以依賴別人的感情。她忍受過祁雷的極寵後翻臉無情的淡漠,於是,便怕再被人冷到。
反正冷不冷再沒什麼關係,她已打算在賞梅大會之日出走,算算時間還有三天,到時候紅梅行館一定是人來車往,賓客絡繹不絕。扮個普通的小侍女悄悄混出去,應該不是難事。關關清點了一下自己的優點,隨機應變,也該算是其中一樣。前途怎麼看都如此光明,頓時煩惱盡去,信心大增。少年不知愁,大概就是如此。
收拾東西是件人煩躁的事,沒一會兒,關關便失了耐性,她雖開解了自己一番,卻仍覺煩躁,於是,想出去找樑言說說話,好解個悶。可樑言不知去了哪兒,關關覺得無趣,便拉着侍女要到山上的冷泉茶室去看看白露。那侍女支支吾吾,推三阻四,關關兜兜轉轉問了許久,才明白那丫頭怕妖精,山上鬧狐狸精,她怕被狐狸精叼走。關關也不想爲難人家,便獨自懨懨在房中呆了一個晚上。
接下來的幾天她依然多在房中懶懶呆着,因爲紅梅行館內外的宴席,她甚少在受邀之列,想來祁雪也不會太忙。樑言、柳真與公主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
不過這日傍晚時分,關關正梳頭打算要出去,就瞅見樑言早早回來了。
“爲何回來的這樣早?”關關見她一頭栽到旁邊的榻上。
樑言側身半躺着:“我說我不舒服,晚上不去宴飲了,反正舞語和柳真她倆去也是一樣。”
關關轉身,看向她好奇地眨了眨眼。樑言瞭然,解釋道:“我好得很。只是她們要去聽琴,聽說是個擅長周室舊韻的琴師,我又不好那個,與其在哪兒神遊萬里,不如回來睡覺。”
“在哪兒聽琴?”關關問。
“賽千嬌裡。”樑言奇道,“你有興趣?”
關關搖搖頭,放下梳子道:“我要出去。到冷泉茶室去。”
“哦?”樑言看着她,嘴邊浮出一抹促狹的笑容。
關關有些莫名,只是問她:“你要與我同去嗎 ?”
樑言臉上笑容未變,懶懶道:“我去幹嘛?”
關關一臉失望:“我多日未見白露,想去看看。可是山上鬧狐狸,只我一人,我也害怕呢。樑言你陪我去嘛,我們一會兒就回來。”說着,關關走過去,殷勤地給樑言捏起肩膀來。
兩人都不是擅長撒嬌的人,關關哀兵之計加上狗腿的表情,樑言頭皮一陣發麻,二話沒說,立即點頭答應。
又見“冷泉茶室”的大牌匾,關關深吸一口氣,她日日想來,可一邁出房門就覺得心虛氣短,如今到了這兒,不能再退縮了,想着她將心中亂麻拋到一邊,抖擻一下精神,拔出腰間銅鏡,露齒一笑,果然有幾分往日神氣,神采飛揚,笑靨如花。
樑言見了直打跌,正在發怔,關關已經把她拉了進去。
樑言果然沒有料錯,關關今日總有驚人之舉。
小童引路,到了白露的住處。
房中除了白露,再無他人。
見了關關和樑言,白露想起身,卻被關關按住。
“侍女呢?”關關問道。
白露擡眼看向關關:“我不習慣人伺候,就讓她們走了。”
關關發現她眼圈通紅,急道:“你是不是又哭過啦?”自從她離開侯府後,似乎白露的膽子越來越小了。
白露被她這一問,身世飄零之感又涌上心頭,就是風中草尖上的露珠,顫顫巍巍,兩滴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
關關心裡一嘆,白露自從跟在祁風身邊就沒吃過什麼苦,自從跟了自己以後,處境更是每況愈下。自己一走,她豈不是再也無可依託?
“狼煙呢?”她輕聲問白露。
白露低頭無聲,一片落寞。
關關安慰道:“你別急,我把他給你找來。你等着啊。”
白露搖搖頭,想伸手拉關關,卻又縮了手。
關關前腳踏出去,樑言後腳就跟了出來,她奇道:“你幹嘛非要把兩人拉在一起?”
“這樣我比較安心。”關關說着,招呼來一個侍女,問她:“那個徒弟小五呢?”。
樑言嘀咕道:“果然是霸道,也不看人家願不願意。”
巧得很,狼煙正坐在房中,側座上還有喝茶的小七裡。
小七裡見了二人差點掉了茶碗。
待狼煙揮手讓侍女退下。關關憋着股勁兒,悶聲對他道:“你到白露那裡去看看。”
“不要。”狼煙低頭,繼續盯着桌案上的東西看。
漠視她!她多好一主子,給他飯吃,還給他包傷口,一時糊塗錯舔了她都不計較,怎麼就不招他待見呢。這說走就走,說上山就上山,連口信都不留一個。就算只是個前主子,見面行個禮,面帶三分笑,他也總該會吧。
思及此處,關關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拍桌案,差點伸手隔案要將狼煙拖起來。只見狼煙一個擡頭,“你有事?”
關關的手不由停在半空。裝完斯文又裝蒜!她磨磨牙,收了手,勒令道:“她傷了腳,你現在就給我去。”
小七裡揶揄地笑着,正要附和說“去看看”,冷不丁被樑言瞪了一眼。
樑言大大方方坐在一旁,打算看熱鬧,狼侍衛說了“縱她撒野”,她就是特地留下來看的。
二人好似高手比鬥,僵持不下。
狼煙定定看着她,終是說道:“不是我弄傷的。我去作甚?”
關關有點心虛:“陪她,陪她說話。”
“等你傷了,我再陪。”狼煙說着,繼續低頭。
“你這是擡槓!”關關憤憤道,“那天你對人家還溫柔,怎麼一下子說不理就不理。真是朝三暮四!”
旁邊小七裡又多嘴提醒道:“那個不叫朝三暮四吧!”
關關正想罵他搗亂,只聽外頭有人道:“舞語公主有請樑小姐。”
樑言和關關相視一愣。樑言忙把那人給叫了進來。
聽那人道:“公主明日要與屠將軍的兒子比試弓馬,在靶場正練呢,請樑小姐去一趟。”
樑言皺眉間,卻聽小七裡道:“這還能臨時抱佛腳嗎。”這人也真是什麼都能插嘴。
樑言對來傳話的人說:“天色也不早了,公主不要太操勞了,明早再練吧。”
來傳話的人想了一下,回道:“樑小姐不去指點一下,公主怕是不肯回呢。”
樑言有些無奈,看向關關:“那我先去靶場,一會兒有勞狼,咳,小五送你回去?”
狼煙正欲點頭,卻見關關拖着樑言的手道:“不好。樑言你一會來接我。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樑言看她一臉執拗,只好點頭,隨那人走了。
這時有個小童灰頭土臉,跑進來道:“小七裡先生,不好了。我家先生突然背痛了起來,倒在地上,一身冷汗。”
小七裡樂呵呵的臉色忽然一僵,拔腿走了出去,狼煙亦覺不對,正要跟上,卻被關關一把拉住袖子。
狼煙對她冷聲道,“別再瞎攛掇,害了人家。”便扯過袖子,走了出去。
關關站在那裡,被他不溫不火的話說得心裡堵,東張西望走到桌案前,要看看到底是什麼讓狼煙看得入了迷,就是不肯去見白露。
桌面上有些竹簡,一卷一卷地放得整齊,面前那捲正展着,關關粗略掃了兩眼,“守柔曰強”,沒有興趣,推到一旁。
她翻翻找找,一撮頭髮飄下來搗亂,便將散落的鬢髮撩到耳後,不料髮絲和耳璫上絞在一處了,她不耐煩拉了一下,頭髮都沒斷,耳璫上垂着的珠子倒掉了。便俯身下去,趴在地上滿地摸索。
好一會兒,才發現卡在桌腳下的那個洞裡了,關關正要伸手去取,卻聽到“啪”的一聲響,她跪在地上,擡頭循聲望去,一柄小刀正紮在桌案後頭的屏風上,上面還釘着一片錦帛,上頭還透出淡淡墨跡。
關關不寒而慄,抖抖索索撿了自己那枚耳璫,正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看看那片錦帛再說。
她拔了小刀,展開一看,上面有三排小字。
“賞梅之末,月出東山,霜染十梅。”
這方圓百里都是東山,“月出東山”顯然是個時間,分明是個邀約,賞梅大會之後,於“十梅香”那個廢園中相會。
這麼些個破字,差點要的她的命。若不是她俯身下去,恐怕那刀就紮在她的腦門上了。關關恨得牙根癢,不管是誰寫得,就衝這份偷雞摸狗外帶心狠手辣,不破壞一下,太不解恨。
她端詳了一下子,手指跟着心眼一動,每排後頭各加了一個字。
“賞梅之末日,月出東山南,霜染十梅時。”
地方變時辰,看你怎麼約?寫罷,關關一臉心滿意足,拿刀釘在原處,趾高氣昂走了出去。
若說使壞能舒心解氣,那也是一時的。
關關叫白露在那兒空等,回去見了白露,兩人相對,默默無言。
除了她獨自感傷離別以外,似乎心裡還多了一點對白露的歉疚,於是沒話找話開始數落起狼煙的冷淡來,氣話本就是越說越有,越說越氣,一樁樁陳年舊事翻出來說,關關都有點佩服自己的記性怎麼會那麼好。
白露道:“小姐,狼煙一直便是如此。”
關關氣惱未消,臉色懨懨,隨口問了句:“是嗎?”
白露愣了愣,有點慌神:“小姐,你不能把他是魏人的事告訴侯爺,侯爺,侯爺會要他的命。他斷然不會是細作。”
關關悶悶道:“你總是在爲他說話。”
白露仍是愁眉未展:“小姐,你從前總說不與他計較的,怎麼忽然又認真起來了呢?”
關關怔了怔,坐了下來。片刻之餘,便像火燒屁股似地跳起來,對白露道:“你好好在這兒歇着,我明日再來看你。”說罷她火燒火燎地出廂房,留下白露一人呆坐在那裡。是的。狼煙從來便是如此,她這是怎麼了?也不知是哪裡變了。
多想生是非,關關拒絕再想,她一路走出去,堂上空無一人。好容易才攔到一個前來上燈的侍女,侍女說泓先生忽然急病,上下都在那兒忙活呢。
關關踱來踱去,卻沒瞧見樑言來接她,望望外頭天色已黑,她確有些害怕獨自走夜路,於是,坐立不安,在堂上枯等。
正攏拉着腦袋,卻聽有人道:“百里小姐,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真是有緣。”
關關一聽這三分慵懶,七分強勢的口氣,額上便出了些冷汗。
就算有緣,那也是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