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下, 關關去了太后那裡,聽聞太后勞累一日,已然歇下, 便要回蘭陵閣去。一路上直想着殿上夜辰君忽現, 與王上對峙, 又思及王上與趙燁之間似敵亦友的暗涌, 祁家早被牽扯在其中, 如今她也掉進了這泥淖中,一時思緒繁亂,恍惚了起來。
冷不妨一條人影, 從路旁的草叢裡躥了出來,把隨侍的宮女嚇得亂叫。
關關一陣腳軟, 心提到了嗓子眼, 凝神看清, 竟是小七裡,皺眉嗔道:“黑燈瞎火的, 你扮鬼嚇人哪?”
小七裡捂着紅腫的腮幫子,臉上毫無避諱的一個五指印,嘴角眼圈都有淤青,勉強只能睜起一隻眼,這隻眼中便是怒火滔滔, 也沒個避諱, 指着關關的鼻子就問:“你到底跟樑言是怎麼說的?”
關關心裡一跳, 難道他是因爲偷吻的事被樑言給打了?旁邊的侍女見小七裡對關關不敬, 皆是柳眉一橫, 揚言要叫來侍衛將小七裡拖走。
關關心中一動,叫住那些侍女:“慢着!小七裡大夫怕是有些誤會。待我與他談談。”她決定先禮後兵。
小七裡剛爲自己一時魯莽有些後悔, 聽關關如此好說話,不由一愣,口氣緩了緩道:“樑言說是我教唆得你要把她從宮中支出去。”
“難道這不是你的意思?”關關佯驚。小七裡既然有膽想着樑言,就別想扮好人。
小七裡愣神。
關關道:“那我就再跟太后去說,把樑言留下好了。”
“不要。”小七裡一叫,扯得嘴角生疼,見到關關眼中笑意滿是揶揄,訕訕道,“我是不想再被打二回。”
關關奇道:“你是因爲這件事被打的?”
小七裡點頭,不知關關爲何有此一問。
“你都偷吻了人家,何止打兩回能了事?”關關疑惑自語。
小七裡至少還沒被打到耳鳴,驚得一個趔趄,“什?什麼?樑小姐她知道這件事了。”
關關點點頭,她也是迫不得已啊。
“你不守信用。”小七裡幾欲含淚控訴。她和關關私下約定,她不把此事告訴樑言,他就不把趙燁輕薄她的事告訴狼煙。關關不願意狼煙爲自己在宮中的情形擔心,當樑言那副好奇眼神時不時落在她胸口,關關臉上微紅,心裡尷尬,哪裡還記得起什麼約定。
“這樣不是挺好。被打過也就死心了。”關關語重心長安慰,“長痛不如短痛啊。”
小七裡氣得結巴:“狼,狼煙......”
見小七裡疑似要用約定的事要挾她,關關不由色厲內荏:“你休想拿狼煙威脅我,信不信我打你,我也是學過武功的。”一個“打”字聲音還轉了轉,拖得老長,頗有氣勢,儼然有三腳貓向軟腳蟹叫囂的勢頭。
小七裡不怕關關,倒怕那些侍衛,瞪了關關一眼,嘴角抽了抽,一臉陰沉鬱色走了。
關關小心翼翼地回到蘭陵閣,又小心翼翼地吃好宵夜,再小心翼翼地爬上牀。
沒想到還是讓樑言一抖雲被,拎了起來。關關就知道會有這一遭,她與小七裡說話的時候就想到了。指望樑言拿小七裡撒過氣後,怒火不會燒到她頭上,果然還是一路燒到她被窩裡來了。
“你拼命趕我走是怎麼回事?”樑言劈頭就問。
“我,我。”關關被她瞪得一時斷了思緒,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以爲你對付得了趙燁?”樑言喝問道。
關關被她喝得一絲清明,似有些懊悔道:“樑言,我不該拿你做我的護身符。”
樑言不屑“哼”了一聲,關關這話有馬屁之嫌,不成理由。
關關見她不理,只好道:“就算你能抵擋趙燁數十招,我也有腳軟跑不動的時候。趙燁的劍法厲害,卻厲害不過他的身份和他手中兵馬。事態發展已超出我們從前的預想。你以爲他得到西施淚,他就會罷手。我以爲他打開了玄機石,就一切平息。或許並非我們所想,一切纔剛剛開始。”
樑言怔然看了她良久,澀澀道:“原來你都知道。”
關關想她說的定是盜走西施淚的事,便點頭應道:“既然不是狼煙,不難猜到是和我最親近的你。”見樑言面露窘色,她又忙說:“我知道你也是爲了我,誰會想到趙燁他就是塊狗皮膏藥。”說着關關齜牙一笑,擠出一個輕鬆可愛的笑容。
樑言雖尷尬,卻忍不住奇怪:“你就不怕他殺你?”
關關搖頭:“樑言,趙燁若是真想殺我,早就一劍了結了我,他是瞧不起我呢,又放不下他苦苦追尋的事兒。”關關也不敢去深想趙燁還出什麼招,卻也猜到趙燁糾結於玄機石的事,找上她恐怕沒個完,便道:“我怕是終有一日要與他一鬥。”
樑言僵在關關衣領上的手一鬆,想不出關關憑什麼能說出這麼有志氣的話來。
見樑言詫異揚眉,關關道:“你是不信嗎?”躊躇片刻,她摩挲着袖中那塊溫潤美玉的細緻紋路,發狠道:“若他害得我脫不了身,我做公主做妃子都要與他一決。你不行,你劍法好,對付人你的心卻不如我的硬,何況那人還是趙燁。左右爲難的人心裡是會苦的。你還是回家吧。”
她想三言兩語就說服樑言回去,樑言被她說成“不行”,不由心中抑鬱起來,便訕訕道:“你就一個人在這兒色厲內荏吧。等到春祭圍獵的時候,他必會來邯鄲,進宮也是一定的,看你怎麼辦?”
樑言順帶嚇唬她一下,未料關關還真有打算。
“你不用擔心,我會在那之前會找個機會回祁府去的。”
......
池畔柳絮紛飛,柔風在柳林中淡定穿行,四下無不透着的懶洋洋愜意。
樑言回樑府已好些日子,太后拿趙燁沒轍,只是將他早早打發回永翼侯府去了,連趙燁送進宮來爲太后瞧病的小七裡也被太后一併打發走了。
關關每日要不遊遊湖,要不打個鞦韆,在她眼前來去的沒有敢對她不敬的,沒有敢對她不服服帖帖的,她一度想的作威作福的瀟灑日子不過如此,真過上了,雖然舒心卻很無聊,似乎再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坐在太后身邊,遞上茶,看着王上走了進來,和太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眼望殿外,是明媚春光。
面前的茶香淡淡,隨白氣散逸開來,一切靜得不能再靜,好得不能再好。
忽然有個沒眼力勁的內侍急急忙忙竄進來,踢到了臺階,摔倒在地,順着光溜的地面一路滑到王上跟前,王上欲怒,他忙仰頭,磕得滿嘴是血,手中高舉一卷書簡,喘息道:“上黨急報。”
關關忽然覺得胸口一悶,難以呼吸。
王上抽過書簡,越看臉色越壞,俊顏似驚還怒,暴戾擠上眉心。
眼看他一聲怒喝,將書簡往那內侍頭上甩去,那人連帶書一起跌開去。
關關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
之後的日子,多是哭着過,默默垂淚的時候有,和太后抱頭痛苦時有。
太后抱着關關,神情木然道:“就剩下王兒和你了,從此你就留在我身邊。”
一覺睡到傍晚,關關豁然睜眼,想祁風真是死了?
一滴淚流到心間,摧毀了關關心中一些東西,原來憂傷可以變得更憂傷。
對她好的人不斷離她而去,她從前只是覺得傷心,命運不公,卻不想回顧往昔,連他們離去的原因也不想深究。
她光腳走在斜照蘭陵閣的月色中,卻似抱頭縮在自己心底最幽暗處,忽然有股恨意從那裡漫開,恨卻無奈,無奈中只能恨着,恨不得諸神俱滅,一同消亡。
坐在桅欄上,看樓下波心蕩,伸手攔下夜風中飄飛的柳絮,她垂眸,忽然觸到心中一處柔軟,那是狼煙。擡眼再看院中的婆娑樹影,輕抖慢搖,再看不見方纔的癲狂。
風吹皺一池湖水,掠過她身邊,將她指縫中的柳絮捲走,前方月色中似多了一道影子。
她仰頭,嘴角彎出一弧久違笑意。
花瓣輕旋,池中落了,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