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風吹過,樹葉連同細沙被掃到坑中,關關帶着哭腔,痛呼出聲。原來是眼中進了沙子,她不由吃痛。
忽聽得有人叫了聲“是誰”,她揉着眼睛,不及掙扎,已被人從坑裡給拎了出來。
一青一白,兩條人影在她眼前閃了幾個來回,加上拳腳劈啪聲,顯是兄弟分贓不均,這就打起來了,她睜不開眼,只渾渾噩噩站在那裡,繼續流淚,也不知是適才的心痛還是此時眼睛痛。但覺腰上搭過來一隻手,耳邊傳來狼煙的聲音“我們走”。
卻又聞到一陣香風,腰上一空,她又掉到了另一個懷抱中,那陣香味直衝腦門,四肢皆軟,她不讓自己睡,可神智還剩不到半分醒。關關癱軟了下來,有人將她抱起。
聽似流離道了一聲:“得來全不費功夫。”
狼煙心神一刻混沌,見流離要帶關關走,心裡似燃了一把火,揮掌向流離背心直襲而去。
流離輕捷,一閃而過,“你中了我的香,不是我的對手。”
狼煙悶聲咳了兩聲,指着流離落在地上的琴道:“從前你酷愛琴藝,我娘便將琴贈予你,而今卻將我孃的遺物隨意丟棄,你可真是仁義。”
流離步子一頓,回身看他:“我舉家獲罪,靠琴,救不了他們。”
卻見狼煙神色變了變,忽然之間,垂下眼簾道:“三哥既要走,可願先聽上一曲。”似是沮喪。
流離詫異:“你怎麼。。。忽然。。。”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奏一曲皓月關山,送三哥一程,縱使身不在,不忘琴中誓!”狼煙一臉凝重,解劍,直插入地,長袍一撩,抱琴而坐。
修長的手指撥弄琴絃,鏗鏘之聲乍然作響,空闊深遠,餘音嫋嫋不絕於耳。彷彿皓潔滿月,緩緩爬上東山,舒緩圓潤中,清輝落地,似望見高樓大殿,相思滿華庭。
忽然,樂音低低一轉,如入了荒山空谷般蒼涼哀婉,烏雲蓋月,暗夜幕天席地,片刻驚慌焦灼,憤懣滿胸,江河入海處澎湃迴旋,風沙大漠上金戈鐵馬,邊城處處烽煙。月殘,相如鉤,殷紅如一汪血水,凌冽如一記殺紅的眼神。
琴聲越來越急,已近癲狂,悲愴高亢向四周飛盪開去,聽得人血脈噴張,恨得人咬牙切齒,忽然轟得一聲,破空之音如嘯,一切嘎然而止。
琴絃已斷,指尖染血。
“如今你心中無家,無國,除了恨你還有什麼?”流離知音,當下心中大駭,“你心中怎會如此痛恨?!”
狼煙放下琴,也不拔地上的劍,嘴裡淡淡道:“習慣的了,便也還好。”他徐徐走來,臉上似有淡笑,彷彿適才那陣琴聲與他毫無瓜葛。
地上的人影與樹影扭成一股執拗的黯然。
狼煙忽問:“三哥學的是行軍佈陣,可曾真正上過陣?”
流離目光黯然,皺眉看着狼煙近前,心下一絲彷徨。只聽狼煙又問:“三哥可知何爲棄子?”
流離眼中更驚。
正見狼煙望天,緩緩憶道:“我從城外死人堆裡爬出來時,天很陰沉風也冷,老遠就看見大哥在城門口吊着呢,身上插滿了箭,像只老大的刺蝟,風吹過去就晃悠。我手下三千兒郎也全都死光了,我常罵他們吃相難看,原來死相更難看。那半個月裡幾乎無日不戰,拿着爛矛,穿着破甲,餓着肚子,總算等來了一百個援軍,一百個啊,二哥出手當真是好闊綽。”
天上寒星,仿若死去亡靈的眼,隨風閃了又閃,漠然看着天地蒼涼。
流離心中大慟,但覺狼煙驟然逼近,與他四目相對之時,脖子上一涼。那是狼煙手指冰冷,指間刀鋒暗藏,觸到他頸上輕輕一抹,痛得他精神一震,竟是通體舒暢,心中負罪感少了些許。
只聽狼煙道:“把她交給我吧,否則三哥你連魏國都回不去了。”
“你敢?”流離斥了一聲,瞪大了眼看狼煙,似不信他變得如此涼薄。
狼煙道:“三哥。二哥從前要爭太子之位,你家除了你,皆是逆他的,你說,你爲何會舉家獲罪呢?論權謀,你永遠鬥不過二哥。與其他日死在他手中,不如今日死在我手中吧。”
流離愣神,心中一陣迷亂,只覺腹下一記痛楚,手中一軟,百里關已在狼煙手中。他眉頭一蹙,欲一掌直襲狼煙胸口,卻被狼煙飛起一腳踢出了三丈外。
流離詫然,狼煙明知中了他的香,居然還敢動手。他想站起,卻有一陣眩暈襲來,又癱倒在地。
狼煙的聲音傳來,如空谷中的一陣冷風。
“三哥。玄機石和百里關,我都拿不出。勞煩你告訴二哥一聲,他若真想做什麼王劍轉生之人,齊集西施淚和眉心劍,不如自己打造兩個湊合一下,我是不會回去揭穿他的。”
一陣烏雲飄來,遮蔽了星月光華,狼煙的背影離了十梅香,一下便被濃黑夜幕吞噬了去。
狼煙醒來的時候,眼前只有小七裡。
他正要說話,便被小七裡止住了,“那個百里小姐好好的,自己倒噴了一口血,躺倒在了外頭。你讓泓先生救她,那老爺子哪行啊,還是我把你們給背進來的。”
狼煙躺在牀上,給小七裡抱了個拳,算是謝了。小七裡撇撇嘴,繼續嘮叨:“中了綺羅香,你還敢提氣?你是不要命了?就算你不知道綺羅香,難道提氣時,胸口的異狀也感覺不到?也不怕毒氣攻心。”數落完,他又奇道:“半夜怎麼和百里小姐一起,你們這是被誰追殺呀?”
正說着,泓先生拄着柺杖走進來,狼煙忙爬起來見禮,宋泓只是擺手,讓他坐下。
小七裡依然故我:“若不是泓先生正到門口轉悠,只怕你們還有得罪受。”他轉身見了宋泓便又蹭上去,向老先生絮叨開了:“誒?誒?泓先生,您半夜到門口轉悠什麼呀?您不會是想不開,打算夜半無人到外頭尋短見吧。您可千萬不能,有我小七裡在,包您再活八十年。還是您出門尋小五去了?您老還真是心慈,半夜都惦記徒弟未歸,做您的徒弟還真是三生有幸。。。”
小七裡連驚詫帶馬屁,足足聒噪了近一柱香的時候,老人家終於頂不住了,開口道:“小七裡先生,老朽總覺得最近的藥味好似淡了些,不知是否是熬藥的小童偷懶了?”
小七裡忙殷勤道:“好。好。您老先坐着,我去看看就來。”
見小七裡歡快地出去了,宋泓便與狼煙聊了起來,不過還與平日裡那些,什麼水煮什麼茶,只是不提百里關,昨夜發生了什麼事也一概不問。
宋泓忽道:“昨夜我聽那十梅香上似有琴音。那撫琴之人想必是鳳凰落架,天涯淪落。心中有恨,倒也尋常,只是。。。未免也太過極端了些。”他漫不經心地說着,老眼看向狼煙,忽然亮了亮,“師父命不久矣。徒兒啊,活在亂世,生死無常,再怨恨,再痛,那也是命,逃不掉,也沒法選。與其困頓其中,不如想想如何走出去。”
狼煙不由一怔,只是點點頭。又聽宋泓道:“你來時,我便知你並非爲拜師而來。宋逸之事並非我有意隱瞞,我確實不知他去往何處。老朽雖時日不多,仍要謝你找小七裡來替我延命。便是隻做一日師徒,今後這冷泉也交託與你了。”
狼煙搖搖頭,正要推辭,卻聽“吱呀”一聲,小七裡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對宋泓道:“泓先生,我去看過了,是火小了些,不打緊,我已經交代過了。。。”眼看着小七裡又要開始囉嗦,老先生連忙勸徒弟多休息,看準了門口鑽出去,活絡得全然不似他所說的命不久矣。
宋泓走了,小七裡也沒跟上去,只在狼煙跟前坐下,“人家給你冷泉,你怎麼不要呢?這要做幾輩子的侍衛才能賺到這麼大一宅子啊。你不要可以送給我嘛,我省下錢,還可以多娶幾個老婆。我不像你命好,有女人肯爲你出力又花錢。白露雖然被送回祁侯府去了,但你還有百里小姐啊。沒想到她也那麼賢惠,我剛纔去廚房,還見她爲你煎藥呢。”
“嗯?”狼煙終於給小七裡一點反應了。
“她還難得對我笑了一下,真是溫柔可愛又漂亮。你小子怎麼就這麼福氣呢?”
小七里正說着,又要心酸地嘆氣,卻見關關就端着盤子,走了進來,藥香嫋嫋中,淺笑盈盈,恍惚中,果然是溫柔可愛。小七裡不由低低自語:“真是胭脂馬啊。我嫉妒了。”
但聞關關道:“小七裡先生,百里和狼煙承蒙你照顧了,百里感激不盡。”粲然一笑,甚是大方。
小七裡忙道:“我與他是兄弟,應該的,應該的。”
“既是兄弟,給先生診金,就太見外了。”
小七裡聞言,心頭一陣痛,頹然道:“小姐說得是。”說着忍不住瞪了狼煙一眼,似乎想起了什麼,小七裡傾身過去,對狼煙小聲道:“中了綺羅香,切記不能強行提氣,還有。。。”
“還有什麼?”狼煙心下一絲奇怪。
“有些事也不能做,你知道的。。。”小七裡擠眉弄眼。
狼煙心裡怦怦猛跳了兩下。
小七裡見他神色一凝,以爲他不信,忙正色道:“可不是我捨不得藥,毒發了難受的是你。”
說罷,小七裡一副仁心仁術的慈悲模樣,同情地拍拍狼煙的肩頭,瀟灑推門而出。
“狼煙,你怎麼了?”關關見狼煙坐在榻上發呆,不由有些擔心。
狼煙一怔忙低頭,咳了兩下,擡頭看向關關搖搖頭。
關關笑道:“沒事就好。”她走過來,將藥端到狼煙面前。
狼煙接過來,“你熬的?”
關關點點頭,“剛熬好有些燙。”說着,取了湯匙來,在狼煙身邊坐下。
關關拿着湯匙慢慢攪着,白氣隨湯匙幽幽飄成一股,陣陣辛香從湯藥中逸出,原來藥香竟也如此醉人,看着熱氣被她嘟起粉脣輕輕吹散,狼煙的眼珠有點不能動了。
“你看什麼呢?”關關偏頭看他。
狼煙說不出話來。
“狼煙,我的西施淚丟了。”關關嘆了一口氣。
狼煙仍在愣神,“以後會找到的。”
關關點點頭,苦惱道:“不知道爲什麼總是人來偷。”
一聽“偷”字,狼煙終是緩過神來,驚道:“你知道是被偷了?”
關關點頭,見狼煙蹙眉,心道,你就苦惱吧,守着我也沒用,防不勝防啊。口中卻道:“算了。怕是也找不回來了。反正我們就要離開了,就不花那份心思了吧。”
“那可是你家傳之物。”狼煙心下詫異。從前關關就算找不到一根髮帶,都要生上好半天的氣,這下不會是被氣傻了吧。只聽關關道:“除了好看些,其實也沒什麼用,反正都是身外之物。”
狼煙心中不由一動,難道西施淚是昨夜被流離趁亂摸去了,便握着關關的手說道:“等找到再走也不遲,我一定會幫你找回來。”
果然是要找的。關關推了推他拿着碗的手,笑得嬌媚,彷彿淬了毒,“別說了,先喝藥吧。”
苦藥最能安神靜氣。狼煙一仰脖將藥飲盡,問道:“你昨晚怎麼會在那裡?”
“我去找樑言,結果迷了路,摔到坑裡,就暈了過去。”關關說得可憐,她軟綿綿,像只小貓依偎過去,一頭靠在狼煙的胸口,纖纖細指在他胸口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划着。
狼煙伸手擁她在懷裡,卻覺得旖旎又詭異,滿腦子裡飛的都是小七裡的話,趕也趕不出去,不由僵直了身子,動彈不得,不禁握掌成拳。
忽然關關抽出手,環上他的脖子,下巴磕在他胸上,扳正他的臉,緊盯着看了好一會,問道:“你看我呢?是我好看,還是我的眼睛好看?”
狼煙便盯着她的眼睛看,越看越迷離,默然點點頭。
“真的?”關關輕笑着,跪起來,欺身上去,離他的臉又近了幾分,只是眸光不似從前明亮,彷彿蒙了一層水汽,幽若深潭,氤氳着輕霧。
狼煙忽覺頭有些昏沉,模模糊糊正琢磨是不是毒發了,關關便壓了上來,兩人轟然倒在榻上,那一刻狼煙想毒發便毒發了吧,鬆了拳頭,捧上關關的臉正要吻,卻被她重重推開。
一瞬怔忪,關關的脣已從他脖子上流連而過,張嘴咬在他的肩頸上。狼煙不明究竟,只是手足無力,被她糾纏着,任由她像小獸一般齧咬着,她就像是在發泄着憤恨,低聲嗚咽,真是個妖精,卻不知道妖精也會憂傷。
狼煙的手落在她頭上,不知是想安撫,還是想拉開她,終於垂了下去。關關擡頭,長吁了一口氣,一抹嘴,丫的,原來還挺壯,平日裡居然沒看出來,差點崩掉了她一口好牙。關關活絡了一下腮幫子,嘴裡隱隱一股血味,有一種痛,彷彿從心底長了出來。淚滴下來,落在滲出血的牙印上,關關咬咬牙,推開昏睡的狼煙,跳下牀榻。幸好還能看得見,眼睛這種東西,終究還是放在自己身上的好。
關關打開門,卻與門口小七裡打了個照面。
關關正悶悶不樂,不禁柳眉倒豎,“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七裡不由一個趔趄,他在外頭偷聽呢,一陣心虛,見關關紅着眼圈,口氣不善,心中直道,這丫頭變臉太快,忙訕笑道:“我。。。我是來看看藥效如何。”
關關一愣,小七裡一進去,她在藥裡下迷藥可不是就被看穿了,想着她不由捏緊袖中剩下的半包秘藥,樑言說過,口服噴灑皆宜,對付登徒子最有效。但不知道對付臉皮厚的有用嗎?
只聽小七裡問道:“你怎麼哭啦?狼煙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關關忙搖頭:“沒,我,我是見他傷得重。”
小七裡道:“不重不重,他就是跟人打了一架,沒事。”不由心裡唏噓這是多好的姑娘啊,想着就要進去。
關關忙攔住他道:“狼煙說,說他要睡一會。”
“這麼累?”小七裡不由兀自嘀咕,卻聽關關道:“我昨夜上山來,她們並不知曉,若是她們發現我不見了,定是要着急的。眼下我想下山卻又怕迷路,還請小七裡先生將我送到紅梅行館。”
方纔在後頭廚房裡,關關見小七裡對狼煙的藥頗爲留意,想來二人交情匪淺。小七裡就算是看在狼煙的面子上,這個忙也是要幫的。果然,小七裡欣然同意,一路將關關送出了冷香園,兩人往紅梅行館去了。
小七裡哪裡知道他這一送,關關便失蹤了好些日子。他捶胸頓足,賭咒發誓,說這事與自己無關,最後連“爲了個女人,連兄弟都不要了”這種狠話都說了,狼煙仍是斜眼睨着他,額上青筋直冒。小七裡登時痛悔莫及。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