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從外頭走進來一個婦人,額上幾道淺紋,顴骨是一些斑,卻難掩一臉精幹的神氣,只是右腿有點瘸,一拐一拐地,但走得倒也不慢。
這婦人便是吳氏,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乃是世族後裔,當年侯爺正初入朝堂,一次機緣巧合見了她,便上門求娶,夫人欣然下嫁,孃家並不樂意,只給她一個陪嫁丫鬟,便是吳氏。吳氏是祁府的老人,又是夫人跟前的紅人,她大女兒早兩年死了,小女兒就是二公子的侍妾素兒,年初有了身孕,如今就要臨盆了。這可是祁侯爺第一個孫,而且夫人最疼二公子,自然對此事極爲看重。
吳氏整治起人來,手段毒辣。遲鈍如阿雉都知道吳氏不好惹,見她進來,忙把頭往地上貼。上回阿雉守夜不小心睡着了,正巧被她發現,於是捱了針扎又被餓肚子。
夫人衝吳氏點點頭,吳氏便過去附在夫人耳邊說了幾句,此間還覷了表小姐幾眼。
夫人這廂與吳氏話畢,便對錶小姐說道:“人家說你的命硬,我也不大信,可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還是謹慎些好。素兒就要臨盆了,你是韓人,打從西邊來的,免不了帶了些白虎煞氣,最近別來內院了,免得衝撞了。對,在燕燕居里呆兩個月,就不用出來給我和你舅舅請安了。過兩日,再請些巫神到你的燕燕居去,讓他們施個法壓壓你的煞氣。”
阿雉一聽,心裡着急,聽說有巫神替人除煞氣,把人的魂魄都給收走了,最後就剩一堆白骨。可表小姐依舊低頭,似乎悶咳未止,周身微顫,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害怕。
這時,有侍女回報說,侯爺今夜歇息在田如夫人那裡,夫人聽罷,冷冷一愣,泛酸道:“上回纔在田氏那裡遇刺,這晚間還敢去,還真是生死契闊啊。”
說着,她懨懨地喚阿雉過去,服侍她進去休息。
阿雉扶夫人進了內室,眼前老是浮現出內堂上那個伏地咳嗽的身影,突然想起燕燕居里那隻小八哥來,方覺那隻鳥兒被栓在梅樹上,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好不可憐。
躊躇了一會兒,阿雉終是忍不住小聲提醒:“夫人,表小姐還在外頭跪着呢。”
夫人看了阿雉一眼,說道:“吩咐人打發她回去。”夫人的眼神冷得嚇人,阿雉覺得如同寒夜裡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再不敢亂說話了。
夫人忽又回頭吩咐吳氏道:“二公子的事都是錢茂在打理,告訴他,請巫神的事就交由他辦了。還有叫龐邕帶些人看着燕燕居,別讓她出來添亂。這事我做主了,就不必稟告侯爺了,朝堂上事多,這府裡的事不能再讓他操心了,你們便多費心些。”
吳氏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能爲侯爺與夫人分憂,便是刀山火海,老奴也心甘如飴,”說罷,她得令告退。
阿雉擡頭,驀然中,發現那吳氏似乎在笑,她一身寒意驟起。
樹影枝枝蔓蔓,剪碎了月光,如同細碎銀箔,灑了一地。
身後一陣馬蹄聲急促傳來,身着藕色深衣的少女,驚惶中提起裙腳,在林中拼命地奔跑。
馬蹄聲逼近,她倉惶回顧,沒留神腳下,絆了一跤,摔倒在地。
馬蹄聲突然停頓,有人翻身下馬,走了過來。
少女見他逼近,正想呼救,卻聽他喚道:“燕。。。關關!”
關關定睛一看,說道:“龐邕,是你?”她坐在地上,仰頭看着來人,驚訝後的臉浮現出怨怒來。
來人虎背熊腰,正是統領侯府五千侍衛、保障侯府安全的人,龐邕。
龐邕是侯爺夫人的表妹夫,他已近不惑之年,就論輩份,也算是關關的長輩,關關卻直呼其名。
他見關關滿臉淚痕,怕又驚嚇了她,便口氣溫和道:“上馬。我送你回去。”
說罷,龐邕上前,俯身要拉她起來,卻被她一臉不屑地揮開手。
關關道:“你是不是又要把我抓起來,關在燕燕居里?”
龐邕沒有說話,看着關關坐在地上,伸手亂揮一氣。剛纔那一跤,她手掌擦破,流血不止。
“你讓狼煙把我抓回來還不夠,還要親自來看管我。”關關憤憤地說着,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龐邕將聲音壓得極低:“不能私自出府,是君侯之命,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倘若此事讓夫人發現了,你少不了在她那兒受罰。這兩年你還罰不夠嗎?”
關關聞言,回頭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助紂爲虐!”
龐邕逼近兩步,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走:“我是顧惜他人性命。這兩年若不是大公子護着你,只怕死的不是你的丫頭,而是你。”
關關一陣心顫,被說中了痛處,高擡下巴,指着他鼻子,疾言厲色道:“你再敢靠近我,我就告訴侯爺,說你對我意圖不軌。”
家務事本就難斷,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夫人總是振振有詞,誓要將她管教成名門閨秀,就算在夫人那裡受了委屈,也得不到舅舅的袒護。但以她的身份,要告個龐邕的黑狀,也還綽綽有餘。
“你!你這孩子!真,真是。。”龐邕氣得說不下去了,臉頓時氣成了豬肝色,只道:“燕驚,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女兒。如此,如此。。。”
聽到母親的名字,關關委屈的淚如潮水一般涌了出來。
她拿袖子一抹眼淚,衝龐邕嚷道:“爲什麼我娘走的時候,你不攔她?爲什麼她走得,我卻走不得?”
龐邕一瞬恍惚,任由關關又拽又打。
他又想起燕驚來。那女子,白衣若仙,黑衣如魅,朱脣明眸,笑意嫣然,她是朵恣意開放的花,放肆又傲慢,香便是毒。
燕驚離開侯府已整整三年,她顰笑間的眉眼風情,龐邕歷歷在目,解不了,忘不掉。
他心頭一痛,抓在關關臂上的手,便多加了幾分勁力。
關關掙不開,捶打着他的猿臂,哭道:“你把我娘還來,把我娘還給我。”她不依不饒地宣泄累積多時的忿恨,龐邕回過神來,低低嘆道:“竟如此任性。”他看了關關一眼,舉手當肩一記手刀,關關便軟軟暈了過去。
龐邕抱起那癱倒的身子,躍上馬背。
白露一直守在燕燕居中,見關關去了夫人那裡已有兩個時辰了,還未回來,着急地在院裡踱來踱去,束手無措之時她想到狼煙是習武之人,腳程快,還是讓狼煙去探探爲好,何況關關也是如此吩咐的。
月亮緩緩向雲中藏去,夜風開始肆虐,滿院樹影凌亂。
白露拉高了衣領,一手拿燈盞,一手護住了燈火,便徑直向院裡的邊門走去。
狼煙就住在旁邊的小院中。
此時外院了萬籟俱寂,沒有半星燈光,白露暗自嘀咕,難道是睡下了?摸索到狼煙的房門外,她欲推門進去,卻又覺得不妥,便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白露心生疑竇,狼煙何其警覺,斷不會睡死了。推開門一看,憑着手中微弱的燈火看過去,矮榻席間空空如也。這麼晚了,狼煙又到何處去了?
白露一時斷了思緒,沒了主意,卻聽到外頭一陣“咣咣咣”銅把手緊叩門扉。
是狼煙,還是小姐?白露心中說不出的驚喜,若不是怕燈油燙傷了手,早已飛奔了出去。
白露快步出了小院,將燈盞放在一個石几上,急急拉開門閂。
一個高大雄健之人跨了進來,懷中抱着一個昏睡的少女。
那少女正是她家小姐,關關。
白露大驚失色,問道:“龐統領,我家小姐這是怎麼了?”
龐邕道:“沒事,白露姑娘別擔心,你家小姐不過是在路上昏倒了。”
白露撫着胸口,點點頭,忙將龐邕引進屋裡去了。
她爲關關蓋上軟被,偷偷探了下關關的氣息,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卻聽龐邕忽道:“狼煙呢?把他叫來。”
狼煙是燕燕居一名小小侍衛,龐邕是府中侍衛的大統領,自然管得到他,可這玩忽職守的責罰似乎並不輕。
“他,他。”白露偷覷龐統領,見他臉色不好,支支吾吾也不敢說狼煙不在。天黑獨院的,還沒個旁人,面對着個大汗,白露自然害怕。
龐邕看這丫頭已語不成調,見她不成器,便要自己去尋狼煙。
白露無奈,只好拿了燈,跟上龐邕出了屋。
龐邕大步流星,白露慢吞吞落在後面。龐邕受不了白露的小碎步,終回頭將手一伸,白露看着他一愣,忙識相地將手中燈盞交了出去,又緊走幾步,將龐邕引至那小院門前。
龐邕推門進去,鷹眼一巡,衝了狼煙那屋就去了。
白露在後頭急道:“龐統領,狼侍衛他。。。”
她話音未落,只聽那房門“吱呀”了一聲自己開了。
白露嚇得頭髮根差點豎起來,有鬼啊~~
一個人走了來,連地上晃晃悠悠的影兒,都落落清俊。
那是狼煙。
他行到院中,不急不緩。又向龐邕施了一禮,不卑不亢。
白露捂住狂跳的心,張口結舌呆愣在那裡,卻不知狼煙何時入的院進的屋。
只聽龐邕怒氣衝衝道:“大公子走時,將表小姐的安危託付於你,這個時辰你卻在屋裡睡大覺,若是她在林中出了什麼意外,你怎麼對大公子交待。”
狼煙道:“統領請放心,狼煙在,絕不容有任何意外。不過,若是小姐罔顧自己的安危,擅自行事,狼煙也無能爲力。”
白露聞言,心裡“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關關回來後對他說的那一句話來。
“狼煙,你原是個劍客,重義守諾,我是個小女子,貪財刁蠻,你不用改,我也不用改。”
人說江湖中人珍視聲名,重義輕生,她早在初見狼煙時,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昨夜狼煙沒去接表小姐,難道是因關關這話動了氣?
這時,卻聽龐邕重重“哼”了一聲,指着狼煙的鼻子罵道:“你當自己是土地爺,蹲着龕裡,就天下太平。像你這等輕諾之人,就知道表忠心說大話!此事我必會向大公子稟告,你收拾好包袱準備滾吧。”
白露見龐統領火冒三丈,心裡着急,正要上前爲狼煙求情,卻聽狼煙道:“此事大公子自會明斷。”
狼煙是祁風親隨。龐邕礙於情面不好處罰他,沒想到他不解釋也不求饒,還將大公子擡出來搪塞他,龐邕臉色頓時烏青。
狼煙彷彿沒看見一般,不緊不慢提醒龐邕道:“這個時辰,統領是不是該派些人來,把燕燕居給圍了?”
龐邕驚愕,看向狼煙神色一緊,一團疑雲從他心底浮上眉間。莫非這小子在風裡安了只耳朵?
龐邕訕訕而去,走時,只吩咐白露好好照顧她家小姐,也沒多爲難狼煙,這讓白露鬆了一大口氣。
狼煙恭送龐邕出去,白露在後頭戀戀看着他拱手靜立的卓然身影,忽然發覺自己從來就不懂狼煙,三年前如此,三年後亦是。
雖然住處只有一道小門想隔,但狼煙就像是個霧障重重的禁地,她有憧憬,有好奇,卻總也看不清,走不進。
燕燕居中暗涌在這一刻嘎然而止,侯府的正宅之中仍有人難以入眠。
雲彩越來越厚,月色越來越淡,眼看着半個月亮剛纔還坐在東邊的樹梢上,這會兒已不知所蹤。不一會兒,東方有啓明星冉冉升起。
濃霧中,有人進了侯府夫人所在院子的外院,輕叩門扉。
裡面有個聲音警覺道:“誰?”
“是我。”外面那個女聲雖年輕,卻乾澀清冷。
頃刻間,門就開了,開門的人是吳氏。
“阿黛姑娘啊,老身也是一宿沒睡。你這麼急叫老身來,可是得手了?其實不用婉夫人吩咐,老身也知道輕重。不會把這事兒說。。。”
吳氏一邊說着,一邊搓着手。
不料,阿黛走了進來,把披風一脫,眉毛一豎,啐了她一口。“呸,還老身呢。竟敢厚顏無恥在我面前倚老賣老。”
吳氏見阿黛好大的火氣,頓覺不妙,忙問:“黛姑娘?怎麼了?這是?”
阿黛劈頭蓋臉道:“吳氏,你好生大膽!竟敢誑騙我家主子。”
吳氏驚道:“難道是你們沒得我的信兒?”
阿黛冷笑一聲。“你的信兒倒是得了。但那林中有古怪,有人蒙面傷了我家主子兩個手下,那些護衛都是我家相爺爲了保護小姐精挑細選的,哪個的命不比你值錢?”她根本沒把這個半老徐娘放在眼裡,不妨讓她知道相府的人要取一個人的性命是亦如反掌。
吳氏戰戰兢兢忙問:“後來呢?”
“後來什麼?”阿黛斜睨了她一眼道,“她被龐統領帶走了。”
“不該啊。走的時候,那丫頭身邊確實沒人。”吳氏爭辯了一番,又尋思道,“難道有人暗中護着她?”
阿黛傲慢道:“這我們可不管,總之,你想法子,快快把她料理了便是,我在小姐面前難做,你也得吃不完兜着走。”
吳氏腆着老臉笑着:“黛姑娘,你這是何苦來呢?我和您一個心,對婉夫人可是盡心盡力。”
“如此最好。”阿黛在她耳邊低聲威脅道:“若是大公子回來還見着她,您老就留神自己的小命。我們相府的珠寶可不是好拿的。”
吳氏眸光灼灼閃了閃,挨上去賠了個笑臉:“就算沒有婉夫人的吩咐,我也不會放過她。而且我已有了法子了,這回保準萬無一失。不過,這裡頭終究是件費錢的事。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阿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吳氏,把一個小包塞到了她懷裡,隔着衣襟拍拍那小包,說道:“我家主子說了,錢她捨得,這面子可萬萬丟不得。您老就好自爲之吧。”
說罷,阿黛便推門,探出個頭,四下張望後,便走了出去,消失在清晨濃白的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