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老早陰沉了下來。
三人兩騎在上路走了許久,狼煙忽然聽到身前關關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低眉一看,她睡眼惺忪,從衣襟裡扒出什麼來,咬了兩口,又塞了回去,動了動脖子,眼看又要睡去。狼煙問道:“吃什麼呢。藏得這麼細?”
關關揉着眼睛,擡眼望他道:“麪餅。你吃嗎?”
狼煙搖頭,關關果然有許多潛能,只是長期住在燕燕居里被埋沒了。
其實這麪餅頗有些來歷,是趙燁家廚房裡做的,早上還軟乎乎的,她情急之下藏在衣裡,趙燁踩在她胸口的時候,正隔衣踩在麪餅上,如今賣相不好,口感僵硬。不過眼下艱難,關關也不再挑剔計較,她不能再給別人添麻煩了。
天色越來越暗,前頭的路開始看不清了,關關覺得大家怕是都疲累了。她掰了半塊,遞給圖煉雲道:“屠公子,你吃。”
屠煉雲也一扭脖子倔強道:“不用。”
關關拿着餅進退不是,又聽屠煉雲對她道:“說過叫我煉雲的。”
狼煙彷彿沒聽見,正在看天,又往前方張望了一下道:“今夜怕是有雪,我們找個地方過夜。”
關關覺得有理,忙叫道:“屠公子。”卻見屠煉雲冷着張臉轉過來,她才忙改口道:“煉雲,我們找個地方過夜可好?”
屠煉雲勒馬點了下頭說了聲“好”。
三個行了許久找不到山洞藏身,只發現一處石堆,兩棵小馬尾松從亂石堆中斜長出來,雖不再是嚴冬時節,卻依然春寒料峭,陣陣寒氣侵逼之下,關關忍不住直打寒戰。三人在此間找了個避風處,燃了堆火後開始面面相覷。
“我去撿些柴火回來。”狼煙道。
關關拉着他的衣角,也想一起去,不想狼煙拍拍她的手道:“你留在這裡,屠公子會保護你的。”
屠煉雲倒是一身武裝,連坐姿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樣子,竭盡全力要擺出一副可靠的模樣,關關若是不信他,怕是真要傷這孩子的心。
關關衝他微微一笑,微微拂了拂身。一直以來,屠煉云爲她做了許多事,她倒未曾好好謝過他。只怕此番之後,便要各奔東西了,關關這一拂身,其中倒有無盡謝意,無論從前還是眼下,屠煉雲的義助和錯愛,都讓關關受寵若驚。若不是狼煙把她的心事佔盡,或許他們之間會是另一番風景。
關關坐在篝火旁小心地照看火堆,火光映紅了她的臉。
屠煉雲盯着她的側臉,不覺有些癡。
他從東山將她救回,她日裡常常失神,侍女說聽見她夜裡偷偷哭,不知是誰傷了她的心,他只想多給她一點保護,讓她恢復梅林初見時的神采。初見時,她盯着煮茶人發呆,那份羞澀嬌俏,淺笑晏晏,竟讓自己覺得枝頭紅梅也遜色了幾分。如今又再見這種笑容,她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讓自己追不上求不得,這怎能讓屠煉雲不心生感慨。這一切都不是爲他,而是爲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侍衛。
透過火光,前面不遠處,微有些銀光閃過。屠煉雲微怔,見到旁邊關關抱膝,螓首伏在膝上,閉了眼似是睡着。他輕聲拿起弓箭,走出亂石堆,搭箭引弓對準那個將向此處而來的頎長身影。
箭尖放出一點幽藍光亮。
狼煙從夜幕中閃出,伸手急道:“屠公子,是我。”
屠煉雲沒有立即放下弓箭,星目斂光,舉箭對準狼煙的心臟瞄了瞄,狼煙皺眉,清眸泛寒,按着腰中劍,落落身影一動不動。
夜風捲着春寒向二人撲來,卻似撼不動二人的神智,皆是專注,皆是無情。
亂石堆中傳來溼柴“噼啪”爆裂之聲,屠煉雲似被驚醒,放下弓箭道:“你不過是個侍衛,就算得了百里關的心,也守不住她的命。”
狼煙看着這少年,心中的確被他的適才莫名挑釁弄得氣惱,如今卻是又氣又好笑,便問道:“屠公子,此話怎講?”
屠煉雲道:“百里關根本不想回祁府,你沒有權勢,她跟着你只能東躲西藏,她本是個小姐,不該跟你浪跡天涯,貧賤悽苦一生。”
狼煙清眸在屠煉雲臉上轉了轉,屠煉雲仰頭與他對視,認真神情沒有一絲鬆動。狼煙抿脣未答,與他擦肩而過,走回篝火處坐下,開始往將熄的火堆中添柴。
屠煉雲也走近火堆,抱弓坐下靠在旁邊的馬尾松上,他微鬆了一口氣,見關關似已睡熟,便也閉上了眼。
狼煙醒着,卻醒得無奈。
魏王用他的母親求和,人人皆知他與母親皆在趙魏大戰中死去,傳說中殺死母親的永翼侯,與魏王,他也不知更恨哪一個。從此他寧可做無根飄萍一般的江湖人,卻不小心惹了祁侯府的表小姐,惹了便抽身不得,又放不下。
屠煉雲雖未經歷多少世事,卻已體會到權勢的好處。不想他竟說中了狼煙的一塊心病,卻不知關關可有預見。關關有時蠻橫任性,那是因爲她還自恃是個小姐,若她做不了小姐,她可曾想過浪跡天涯,貧賤一生。
狼煙走出亂石堆,想讓風把自己吹醒,他向來不是優柔男子,也懶得傷春悲秋,風太冷,吹涼了他心,竟吹不散一絲愁緒。
驀然,身後卻有一雙纖手從後面纏上了他的腰。他擡起手指,指尖觸上那片柔潤,想要推開卻是無力。她暖了他的心,怎捨得從此輕易放開?
“爲什麼出來?”兩人似乎同時出口。
“我本不出身江湖人家。”狼煙說了個開頭,卻不知自己爲何要開這個頭,再也說不下去。
“不要說。我不要知道你是誰。”關關鬆了手,繞到他身前,拽在他的袖子,慌忙捂上他的口道:“你如今就是我的侍衛,我不要你走。”
原來關關以爲他要走。狼煙拉下她的手,用力握在掌中,拉近她道:“我不走。”
“你是不是一直當我是個下人?”狼煙勾起她的下巴問道。
關關仰頭微怔,她和他之間,除了主僕之誼可以成爲羈絆,還是什麼能留住狼煙?她點了點頭,“祁風表哥將你送給我,你便是我的。”
狼煙鬆了她下巴上的手,抽出袖子:“狼煙不想做下人,也無力護小姐周全,小姐還是另請高明吧。”
關關猛然吃了一驚,不知爲何狼煙突然說起要拆夥的話來。父親讓她背了《縱橫方略》,每一字,每一段,每一個眉批,或許她是這世上最後一本《縱橫方略》,可如此一本各方霸主爭奪的奇書,竟然連一個留住人心的方法都沒有書寫。想着,胸口悶得幾乎讓她窒息。
關關微張着嘴說不出一個字,眼淚一顆顆從眼窩中掉下來。
此招從來必殺。
狼煙忙曲起食指,勾去她腮上淚珠,皺眉道:“說過多少次不許哭。”
什麼奇書,什麼玄機,什麼王者劍,全是無用。關關似沒聽見狼煙的話,仰頭看他,淚光瑩瑩,攀着他的手道:“不行了。已經晚了。其他人都不行。”
“爲什麼?”狼煙問。難不成是夜半深山,找不到其他人?卻也不用哭成這樣,牽扯得他心痛。
“不知道。”關關兀自搖頭,眼簾低垂,淚盈於睫。
她瞬間無力,一頭栽倒在狼煙胸口,幽幽道:“我只知道,對你,我,不想已思念。”
原來她對他“不想已思念”,夫復何求!
“便是窮山惡水,便是天涯遙遠,你我也同去?”狼煙心懷期盼。
關關哽咽道:“我要你去,你敢不去?”
......
......
世間便是有人如此強買強賣,如此強迫人家聽命於自己的。誰賺誰虧,不過就是買個心甘情願,買個癡心絕對。
不知不覺間,天際白雪,已悠悠飄下。
這一刻,卻是春暖花開,心頭世間,再不見半絲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