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居外已加派了守衛,寧先生竟能來去自如,未驚起半點波瀾。關關怔仲間,寧曲已左顧右盼,出了小院。
狼煙伸手推推她,示意她快爬出假山。
關關方纔緩神過來,扭頭道:“你怎麼惹上了寧先生?”
她還要問,卻忽然間張口結舌。狼煙的臉那麼近,鼻尖還差一點就碰上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眼波清澈,激得她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來後山碧遊溪畔,她被拎起,站在一塊大石上,然後趾高氣昂地舔了人家。關關不知道是夢是真,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臉頰有點燒,心底唸叨,要自己想起些正經事來。
長長睫毛扇動勾起狼煙的心頭一抹異樣,他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一瞬窒息之感襲來,氣息紊亂了起來,看着關關,拉近前也不是,推出去也不是。
關關忽然道:“難道那個寧先生也有龍陽之好?”因爲她曾親眼看見疑似此道中人來找狼煙。
也什麼叫也有?狼煙想一掌將她扇出去,咬牙憤憤道:“這種麻煩還不都是因你而起!”他心下生出一絲煩躁,推開關關的臉,揪着她,出了假山。
關關見狼煙矯捷得很,矍鑠得不像受過重刑的人,心下奇怪,難道是他打定這主意想偷懶?
她正要質問,當下想起件重要的事來。
“白露不見了。”
“她在我那裡。”狼煙道。
關關這回臉紅了。衣裳不整的狼煙,不論白露,還是寧先生,怎麼看都是孽緣。
狼煙見她低頭向院外走去,也不進去找白露,猜她一定是想岔了,猛得一抓她肩膀,說道:“她在我房間外頭。”
關關沒留神,失了平衡,一個趔趄跌進他懷中。
狼煙拉高她的手腕,以免關關惱羞成怒,一巴掌扇來,弄斷了掌骨。
寒夜裡想的溫熱,流年中要的安穩,不過是看燈曖昧,聽風溫柔。彷彿美人英雄溫柔繾綣的架勢,庭燎火光熠熠,只照見兩個懵懂彆扭少年人的侷促神情。
半晌,腦中空白,她忘了“大膽放肆”,他忘了“主子息怒”。
怔然間,一抹淺黃身影出現在二人眼角余光中。白露亭亭立於石階上,手中殘燈如豆,在她驚詫的眼中映出點點光。
關關一個激靈,反拖狼煙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架,關懷道:“怎麼?才走到這裡就走不動了?”
狼煙一愣:“腳麻了。”
“茅廁裡蹲久了便是如此。”關關又說,“幸好被我見到你倒在院裡,這夜裡冷,凍壞了可如何是好?”
“多謝主子。”狼煙咬咬牙說,“許是這一打,體虛腿寒了,常喝虎骨酒就好了。”
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也不怕補得夜裡睡不着,眼放綠光。關關道:“哦。如此啊。那就喝吧。”關關話一出口,但覺肉痛,杜如夫人這禮不輕,原該能換不少錢,跑路時好用。她一擡頭,好似才望見白露一般,訝異道:“白露,你怎麼來啦?”
關關先發制人,白露愣了一下,只聽關關對她說:“也好。白露你來,扶他進去,這外頭風大。我去把杜夫人送的那罈子虎骨酒找出來,給狼煙補上一補,省得落下病根,腿腳不靈便,比以前還耽誤事。”
狼煙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多謝主子賞酒。”
關關擺擺手,慷慨一笑。
白露忙上前來,替了關關,狼煙貌似孱弱,一路蹣跚進去了。
一場主僕情深,相濡以沫,在庭燎火光中看着雖詭異,身後的北風卻因此溫柔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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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關關一連幾日都莫名心煩,白日見了狼煙覺得尷尬,晚上不敢再到處遊蕩,一頭鑽進自己的房中,錦被一拉,矇頭便睡。
這些日子發生了許多事,比如假巫神要取她性命,寧先生月黑風高來做小賊,傳說中她要去浣音閣,還有狼煙胸口那塊上好的豬頭肉。。。無論睜眼閉眼,都在關關眼前晃悠,她怎麼也睡不着,便爬起來。
翻出開桌上那個錦盒,裡頭安安靜靜躺着一塊紅瑪瑙。她喜歡瑪瑙,連壓着牀幔的席鎮都是瑪瑙石。
錢茂昨日送來時曾言道,這是祁雷送給她,名叫赤血葵。
瑪瑙中血色紅紋一層層翻開,宛如葵花開放。她握在手心只覺冰冷沉重,忙又放回盒中。
祁雷對她有情,卻不信她。難道愛極便是疑?他不信她沒有虐待過素兒,他不信她與祁風表哥之間清白,他也不信她孃親的清白。關關曾經是祁雷一心守護的弱小,在侯府裡祁雷曾給她最初的溫暖,曾經那樣安心開懷,如今看着這赤血葵,卻是茫然無措。
錢茂道,前陣府中事情太多,找不到空送來。
關關倒希望錢茂永遠不要送來,免得讓她心裡徒生煩惱。
更可氣是狼煙的雪上加霜。
他悠閒坐於院中曬太陽,見了她手中白羽扇、桌上瑪瑙,便一臉譏誚道:“主子掌骨已裂,還是隻拿一樣的好,免得太重,壓碎了掌骨,苦了自己,還帶累別人。”還說,若主子要掛這紅瑪瑙,想必自有錢茂鞍前馬後,他便到別處養傷去。
若不是關關念他的救命之恩,大概已經讓人把他連人帶牀板一併端出去扔了吧。
不知是否因爲在碧遊溪畔她錯舔了狼煙,讓狼煙看輕了去?可狼煙不提,她也不好意思說。越想越煩,她又爬上榻,卷着被子翻來滾去,直到窗外天邊微微發白,才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似聽到白露在她耳邊柔聲道:“小姐,快醒醒。雪小姐的人已經在外頭等了許久了。”
關關抱着被子,扭身向榻裡爬去,嘟囔道:“我心煩呢。你讓我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白露微蹙眉頭。關關這兩日的確心情不好,前幾天還說幸好狼煙救了她們,這幾日卻與狼煙僵得厲害,兩人湊巧見了,連說話也都站得遠遠的,恨不得各自站到天涯一端去。一院子的波瀾不驚,太平得就像一根弦要繃斷之前。
燕燕居里少了只八哥,這個冬天如此安靜,更覺蕭條。白露低嘆了一聲,輕推她說:“雪小姐身子不好,今兒一早就派了人來請。這麼把人家晾在外頭可不好。您病得時候,雪小姐可是一直惦記着。說不定她有什麼急事呢,你從一個時辰前就說只睡一會兒,我這都進來兩回了。您是不是該起身啦?要不,回來您再接着睡。”
白露在耳邊不住絮叨,關關終於無可奈何地嘆着氣起身了。
她常常自詡是大儒之後。見了祁雪之後,關關才知道養在深閨的淑女名媛該是何等模樣。
她爹爹常說,我百里的女兒天生堪擔重任。就算像關關這樣,書讀一半丟一半,撫琴嫌手疼,下棋說腰痠。百里不僅護短,明明關關無甚可誇,他還時常樂滋滋向弟子門生誇耀關關聰慧,許是自己的女兒總比別人的好。
關關久居山中,來到侯府,才知豔麗刁鑽的孃親,瀟灑出塵的大媽媽,原來皆是異數。
祁雪派了個小侍女梨花來請關關。梨花早已在外頭等得心焦,心說難道是表小姐也要去浣音閣了,就端起架子來。白露只好一面訕笑一面解釋,說她家小姐傷了手,夜裡睡不好。梨花是個體貼丫頭,她見過關關幾次,這表小姐與雪小姐一般年紀,從前每次去她們的溶月樓,就聽聽小姐彈琴吃些糕點,沒有故作清高,也不愛拍馬屁,對下人和氣,常常笑,話不多。
大清早,陽光清澈,明堂門口的棉布簾被撩到一邊。
院中數棵梅樹一覽無遺,雖不甚高大,卻有一種蒼勁之力彌散開來。陽光中,白露終於把關關半攙半拖弄到了明堂的榻上坐定,在她身前的案几上,赫然擺上半隻燒雞。
梨花想到關關往日種種,她着實比雪小姐懶散多了,再一擡頭見關關拇指和食指勉強拈着筷子,顫微微夾起一塊燒雞來,更是癡愣。表小姐大清早就吃得這麼油膩,真是出人意表的好胃口!而她家小姐自從聽說要去浣音閣後,日日食不甘味,望月垂淚,讓人看見了好不心酸,這燕燕居里不似她想象中的喜氣洋洋,卻懶懶散散,又一番光景。
等關關到了溶月閣,已近晌午時分。
溶月閣中的花園不似燕燕居那般蕭條,就幾棵梅樹。
入了這院子,便見一方池水,映着水畔松竹幾叢。春來燕歸時,更有梨花數片,掩映着水上一橋一亭,不甚清雅,正因這梨花院落溶溶月,才叫做溶月閣。
這季節聞不見梨花白雪香,只有水畔空蕩蕩的蒼翠,水中錦鯉懶懶地冒上來吐個泡泡。
關關見了院中數位僕婦左右排開,便知是夫人來看女兒,下意識攏了攏衣襟,拉了下腰帶,摸摸頭髮,抖擻了一下精神。
梨花通報去了,一會兒出來,帶了關關進去,留下白露在外頭候着。
關關踏入祁雪房中,正見祁雪抹着眼淚,扭動肩膀,靠在夫人身上似撒嬌,又似鬧脾氣。夫人拍着她的薄肩,好言相勸,忽又冷下臉來說理,關關有些豔羨,想起自己從前在家中。
關關不敢出神,她給夫人行過禮,又問了祁雪好。夫人只是虛着眼睨她,隨口寒暄了幾句。
祁雪見她來了,忙止了淚,讓侍女給她上茶,還等下要爲關關撫一首新曲。
祁雪愛琴,關關願聽,此外,這二人就像錦鯉與飛燕,各安一處,祁雪今日倒比從前熱絡了些。
關關靜靜待在一旁,夫人讓坐就坐,不讓坐她便站着,安份地彷彿沒她這個人似的。
她旁邊的高几上一盆寒蘭,潔白無瑕的花兒,清秀可愛,似有香氣襲來,人說寒蘭好看不好養,開敗之後便會枯死,可這花卻是祁雪最愛,侯爺便年年讓人從楚地買來。
侍女端來幾樣小食,在她眼前擺開,原來祁雪早就備好了等她來,心下一絲感動,卻聽祁雪直說自己感覺好些了,催促着她母親快些離開,夫人仿若沒聽見一般。
夫人道:“入宮確是爲了祁家。再者,王上年少英俊,尚未立後,宮中又你姑姑照應着,你到底還有何事不滿?你難道就不想和你姑姑一般?”
“女兒覺得留在家中才好。”祁雪任性地搖着夫人的胳膊又說,“可以承歡膝下。”
“我爲你尋了多少名師,琴棋書畫樣樣不落,難道要的就是你的承歡膝下?”夫人反問。
關關聽了心裡暗道,是啊,承歡膝下的該是像關關她這種,祁雪早被練成了君王座前的仙子,不食人間煙火,似從翩翩美夢中來。關關看着眼前那些小食忽然沒了興趣,許是早上燒雞吃多了。
“娘?我,我。。。”祁雪支吾半天,幾分怯弱,欲語還休。
夫人見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耐道:“你爹與我早就是這般主意。你入了浣音閣,便收收心,少使些脾氣。這些日子琴也不必彈了,我已吩咐人打發了師傅回去。你就好好將養身子。”說着她又看了關關一眼,冷聲道:“你與我一同出去,讓她自己仔細想想。”
關關無奈看了祁雪一眼。祁雪梨花帶雨,無聲落淚,執錦帕在眼角一抹,淚痕斑駁中似有不甘,瞥了關關一眼,又無助垂下眼來。祁雪向來與世無爭,想來此番是十分不願了。
關關隨夫人出了溶月閣,遠遠望見一位白衣男子正與白露說話,看不清臉,只覺他大袖當風,風度翩翩。
夫人丟下一句“到浣音閣後好自爲之”算是訓誡,並匆匆離去。那包裹在繁花楚錦下略略富態的背影隱沒在一堆隨行的僕婦中,關關心頭閃過一絲怨恨,咬了咬脣。巫神之事因她而起,險些讓關關喪了命,她欠關關一個公道,卻仍這樣盛氣凌人,高高在上。
這時,白露過來推了推關關,急道:“小姐,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關關懨懨說了句“沒什麼”,從白露那裡將自己的暖手筒接過來,卻瞥見白露身後一人,正笑吟吟地走上前來。
咋一看,此人手中一柄扇,款款而來的樣子,與祁風表哥略有些相似。
關關臉上便有了些笑意,只見那人緩緩站定,修長的手指往拿扇的手背上微微一搭,不緊不慢道:“在下流離見過百里小姐。”說着,他擡眸,微微一笑。
好一雙的琉璃目!可讓關關有些怔然的不是他目光溫柔,眼角風流,而是眸光相對時,那一瞬的銳利,金石難當。
白露見關關發愣,忙介紹:“這是大公子的朋友,流離先生。眼下,雪小姐正跟着他習琴呢。”
流離聽了,衝白露微笑,點了一下頭。
這彬彬有禮,不緩不急,彷彿兩年前初見的狼煙,只不過狼煙握劍,他拿扇,想着連口音似乎都有幾分像了。不過他比狼煙沉穩自如些,或許表哥的朋友都是這般,連找的下人也要如此。
聽說是表哥的朋友,關關多了幾分敬意,還禮道:“先生琴藝精湛,關關佩服,希冀他日有緣,得聞天籟。”
流離笑道:“小姐既從未聽過,怎知我的琴藝如何?”
就算是應景之言,也不好當着人家的面拆穿?這人是想捉弄她嗎?關關想着,亦笑道:“雪兒原本琴藝平平,若非先生指點,這一年來豈能突飛猛進,一日千日?”
“小姐過獎了。”流離一雙美目泛出笑意來,“這麼說,小姐也擅撫琴?”
關關攏着那圈黑貂毛中的手一擡,說道:“我手拙,聽聽便好。”
流離眼中詫異一閃而過,問道:“小姐耳間的明月珠可是西施淚?”
關關點點頭,見他滿眼放光,心說,祁風表哥的朋友中居然也有貪財的?
此人既是祁風表哥的朋友,寒暄中對錶哥卻隻字不提,關關有些奇怪,說道:“先生與表哥想必也是許久不見了。”
流離只道:“確是。”並未再言。
走了幾步,關關又說:“聽說表哥做了郡守,如今上黨一片安寧,想必表哥會加官進爵呢。”
流離同行,亦點頭道:“願祁兄平步青雲,鵬程萬里!”他聲音雖低,聽着卻是滿滿真心。
三人便再也無話,一直默默沿着院中碧遊湖向前。
一路走到頭,行至碧遊溪,正值挽雲橋旁,卻見一個身影玉樹臨風停於拱橋之上,居高而下覷着他們,眼光冷冷,十丈之內恐怕無人敢冒進。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關關那個不肖的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