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進了院子,便看到傅龍玉正斜依靠在門前帶着慵懶的笑意。
龍城欠身:“大哥。”
身後隨侍的燕月單膝點地:“大師伯。”
傅龍玉笑笑,對燕月道:“你影壁那待着去,我與你師父說幾句話。”
燕月欠身告退,傅龍玉對龍城笑道:“你看燕月這孩子,那眉目、那性情,倒是像我。”
龍城不置可否,心道:“像你?他敢!我不打爛他的皮。”
進了屋子,龍城爲龍玉奉茶,龍玉笑着,也遞給龍城一杯,“你我兄弟,不用如此拘禮。”
龍城微欠身謝過。
龍玉讚道:“龍城果真是傅家的金龍轉世,你的武功已經精進至此,紫玉心法所成,怕已在三叔(指傅青峰)之上了。”
龍城微微一笑:“大哥若是專心於此,成就當在龍城之上。”
龍玉笑道:“武學進境不過是人生樂事之一,我哪有那許多精力耗費於此。”
龍城淡淡一笑。
龍玉喝了茶,問道:“你可去看過龍羽了?”
龍城搖了搖頭,“龍羽無礙,大哥不必擔心。”
“死倒是死不了,只是疼的厲害……”龍玉嘆氣:“骨疼肉疼,可是心更疼。”
龍城暗哼了一聲,道:“他活該。”
龍玉笑:“龍城,你可是一家之主,當小心你說話的內容。”
龍城喝茶,他在龍玉跟前,實在是繃不起來。
龍玉有些感慨:“龍羽捱得這打也算得冤枉了,左不過是與一個女子相愛。”
龍城差點被茶水嗆了,“大哥這話說得好,最好是到三爺爺跟前說去。”
龍玉白了龍城一眼:“我瘋了?躲還躲不過來呢,還自己討打?”
龍城笑。
龍玉接着道:“我這也是有感而發。不像你,沒心沒肺的。”
龍城想笑,卻又忍住。
龍玉沒好氣地道:“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態度?沒有半分體貼,難怪弟弟們畏你如虎。”又喝龍城:“還不添茶!”
龍城便起身續茶。
“有幾句話吩咐你。”龍玉並不喝茶,端肅了臉色,擺起大哥的威嚴。
“大哥有何教誨,龍城洗耳恭聽。”龍城肅立欠身。
龍玉的手輕輕在桌子上敲着點,道:“你也不必洗耳恭聽,只是肯用心回我的話就成。”
龍城道:“是。”
“你一會便去看羽兒,打也打了,罰也罰了,不許你再冷着他。”
“是。”
“還有晴兒,武傅兩家的婚事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便順其自然吧,不許再遷怒於他。”
“是……龍晴確實有錯當罰,龍城並沒有遷怒於他。”龍城辯駁道。
“你還敢辯,”龍玉看龍城:“你自小是最疼他的,爲何如今卻總是挑剔他?”
龍城的睫毛閃了一閃,道:“大哥誤會,我並沒有挑剔他什麼。”
傅龍玉道:“是嗎?”
“是。”
“那他爲何如此怕你?”
“長幼之尊,他理應心生敬畏。”龍城道:“就如龍城,敬畏大哥一樣。”
“哼,哼。”傅龍玉站起來踱了兩圈。傅龍城輕泯着茶,目光平和。
傅龍玉又坐了回來。
“方纔面帶不渝,起身離座的若是龍城,晴兒他可敢如此安然端坐?”
傅龍城一楞。
“晴兒對你,可不是一般的敬畏,”傅龍玉盯着傅龍城:“若非你存心挑剔,屢屢苛責,晴兒如何見你便是連話都不敢多說半句?”
傅龍城忍不住冷哼一聲道:“他若真如大哥所說,緣何還敢出那許多紕漏?”
傅龍玉也哼:“那你怕是不怕五爺爺(指傅懷),我又怕不怕爺爺(指傅驚),咱們兩個哪個紕漏出得少了?哪個又少捱了板子了?哪個挨板子的時候會不討饒的?偏是龍晴連討饒的話都不敢和你說了,你還敢說沒苛責他?”
龍城不語。
“問你呢,回話!”龍玉一臉地義正言辭:“你說,咱們哪個挨板子時,不是賣乖討巧,哄了長輩們心軟,好早些饒過?”
龍城一臉黑線:大哥,好漢不提當年勇,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是不是就別提了。
龍晴沐浴更衣,卻只草草地上了藥。推門出來,對門外侍立的月冷道:“走吧。”
月冷欠身領命,隨着三叔去看四叔。
進了龍羽的屋子,含煙正侍立外間,上前見過三叔。
龍晴點了點頭,推開臥房的房門,偌大整潔的牀上,龍羽安靜地躺着,銀灰色的蜀繡薄被將龍羽整個籠罩起來,烏黑的頭髮傾瀉在同樣銀灰色的蜀繡鵝絨枕頭上,臉色略有些蒼白,佈滿血口和齒痕的雙脣,卻是氤氳着紅色。
劍眉濃密,微閉的雙眸讓龍羽輪廓分明的臉龐顯出幾分柔和。
“龍羽。”龍晴走到牀邊,輕輕喚道。
龍羽的睫毛抖了抖,卻沒有睜開眼睛。
“三叔。”含煙將一個矮牀搬了過來,放到龍羽牀邊,然後欠身告退。
龍晴輕吸着氣,褪去鞋襪,側躺到矮牀上,伸手自薄被中握住龍羽的手。
“大哥也打了我了。”龍晴輕輕地道。
龍羽終於睜開眼睛,扭了頭,對上三哥溫柔如水的目光,眼淚就撲簌簌地掉落。
龍晴只握着他的手,由着龍羽落了好一會淚,才擡起另一隻手,輕輕地抹去龍羽臉上的淚珠:“行了,看哭腫了眼睛,讓侄兒們笑話。”
龍羽哽咽了一下:“三哥。”聲音甚是嘶啞。
龍晴微蹙眉:“怎麼,潤嗓子的湯藥你又沒喝?”
“苦。”龍羽垂了眼簾。
“我偷偷命含煙放了糖的。”龍晴微笑:“你若是肯嚐嚐,定會一口氣都喝了,也不至於現在說起話來難受。”
龍羽看龍晴,又想掉眼淚。
傅家的湯藥大都注重療效的同時也注重口感,只這潤嗓子的例外,原是由於傅懷一時心血來潮之命,龍羽最是怕苦,每每沒有兄長在跟前,總是命奉藥的弟子代勞。
“喝藥也是不聽話。”龍晴微斥。手上輕輕用勁,捏了龍羽的手。龍羽的手立刻抖了一下。
龍晴微嘆了口氣,拽出龍羽的手,那手心上,手指上,都有斑駁的血痕,龍晴的手又輕輕點上龍羽的脣,看他瑟縮一下,“疼成這樣,庭杖確實難捱。”
龍羽的淚就噼裡啪啦地掉落。
龍晴端地是心疼,又擡手去,不小心抻了身體,臉上一苦。手卻未停,又爲龍羽擦拭淚痕。
龍羽將頭抵在龍晴手上,溫潤的淚滴一滴滴滴在龍晴手上。
“委屈得你。”龍晴狠了心,推開龍羽的頭,“再哭哭啼啼地,當心大哥看了,又要罰你。”
龍羽賭氣轉了頭,道:“左不過是一個杖斃,又有什麼受不得的?”
龍晴嘴邊浮現笑容,道:“說得到容易,你若還如此擰着,就怕大哥捨不得杖斃你,但是又氣惱你,便今個打你一百板子,明兒打你一百鞭子,待養好了,就再賞一百板子,一百鞭子的,如此往復下去,看你受不受得過,疼不疼得過,還敢不敢再這麼擰着。”
龍羽依舊扭着頭:“他怎會捨不得,若不是今日龍玉大哥來了,我……他,怕是沒有半分捨不得……”
龍晴聽了,“啪”地打了龍羽一下手心,龍羽手一抖,卻被三哥拽住。
“說得什麼混話,若是大哥真是捨得,如何會由我給龍玉大哥傳信,還不先就處置了我。”
龍羽不語。
龍晴想再打他一下,卻是輕輕落了,撫着龍羽手上的傷道:“你還敢怨大哥重責你?你明知傅家規矩,不許弟子受人威脅,以做下數典忘祖之事,大哥身爲一家之長,更是不能受人威脅,你卻偏還認下耶律姑娘腹中的孩子,那豈非是逼迫大哥承認你們?況且傅家祖上還有嚴律,你叫大哥如何做?畢竟祖祠裡還有三爺爺在,還有傅家的宗法在,大哥不如此下令,怎堵得住悠悠衆口?”
頓了半響,龍羽才低聲道:“是龍羽錯了。”
龍晴猶豫了一下,才道:“這話原是不該給你說的,只是你是個直性子的,怕又鑽到牛角尖裡去。方纔祿伯跟我說,龍玉大哥未來之前,大哥曾去見你,回來後,將‘龍溪’交給了祿伯……”
龍羽禁不住猛地回過頭來,卻因此痛得眼前一黑,差點又昏過去。
“龍溪”是傅家至寶,當年傅青書偶然所得,曾救了龍裳性命,後一直封存未用。人但凡有一息尚存,必能救回性命。
大哥來看自己,大哥衣襬上緩緩進入體內護住自己心脈的氣息,原來都是真的,並不是幻覺。原來大哥,到底還是捨不得,所以會備下“龍溪”……
這也是龍晴爲什麼能聽命回自己的房中罰跪,只要龍羽性命無虞,捱得打再重也是他該受的。
傅家弟子本就是捱得打越多,越堅韌;受的痛越深,越頑強。風吹雨打,長成蒼天大樹;千錘百煉,方成人中之龍!
“龍羽讓大哥傷心了……”龍羽用手握住三哥:“讓三哥擔心了。”
龍晴微笑,也握了龍羽的手:“讓三哥擔心倒沒什麼,可是不敢再讓大哥傷心了,否則,剛纔那話,可真被三哥說中了。”
龍羽想起三哥方纔說“一百板子、一百鞭子”的,又是窘迫又是羞惱,只縮了手道:“那就疼死龍羽得了。”
龍晴伸手摸摸龍羽的頭:“龍羽最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