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前(二合一)
翌日,清晨。
風雪初歇,長平街陳家小院籠罩在清冷的晨光中。
陳慶看着母親韓氏忙碌的身影,沉吟片刻,終於開口。
“娘,我打算去府城。”
韓氏正擦拭桌面的手頓住了,猛地擡頭,眼中滿是驚愕與不捨:“府城?那麼遠……什麼時候去?”
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三天後動身。”
陳慶緩緩道:“時間或許會久一些,我會照顧好自己。家裡留了足夠的銀錢,您安心住着,有什麼難處就去找程明,或者師父。”
韓氏眼圈瞬間紅了,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化作一聲長嘆,背過身去抹了抹眼角:“娘知道了,你爹……唉,你要平平安安的。”
她明白兒子的志向,更明白想要出人頭地,走得越遠越好。
但陳慶自幼沒離開過她,這一瞬間彷彿空落落的,好像少了點什麼。
安撫好韓氏,陳慶如往常般來到周院。
院內弟子們仍在低聲議論着最近的鉅變,氣氛卻已不像此前那般凝重緊張。
高林商會這棵大樹倒了,壓在周院頭上的陰霾也隨之散去,弟子們終於又能像從前一樣掛職謀生了。
周良也輕鬆了不少,此刻正坐在院中老樹下,慢慢啜飲着一杯熱茶。
就在這時,陳慶瞥見了兩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此前在院內難得一見的鄭子橋和羅倩。
鄭子橋見他進來,主動迎上招呼道:“陳師弟。”
羅倩也上前一步,臉上帶着一絲忐忑:“陳師弟……”
想到此前種種疏離,她心中不免有些尷尬。
這兩人如同院子的晴雨表,勢頭好時便現身,勢頭不妙便無蹤。
陳慶只是簡單迴應,便向着周良所在的方向走去。
陳慶抱拳道:“師父,弟子有件事情,想和您說。”
周良睜開雙眼,溫聲道:“什麼事?但說無妨。”
“弟子打算.”
陳慶剛要開口,話音卻被院外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車轅聲打斷。
一輛由兩匹神駿健馬拉着的黑色馬車,悄然停在周院門前。
趕車的是個身着深青錦袍、約莫三十餘歲的中年男子。
弟子們紛紛好奇地張望過去。
高手!
陳慶目光一凝,心中微動。
來人眼神沉靜如古井,銳利似鍼芒,體態鬆靜如古樹紮根,脊如大龍,步履無聲卻落地生根。
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如同蟄伏的猛虎,撲面而來。
周良已站起身,看着來人,欲言又止,最終只道:“……路上辛苦了。”
中年男子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聲音平淡:“我姐和小雨呢?”
這人正是李氏的胞弟,李元。
“阿元!”
聽到動靜的李氏從後院快步走出,見到男子,眼中頓時一亮。
周雨緊隨其後,乖巧地站在母親身邊。
阿姐,我來了。”
李元看到李氏,點了點頭,臉上線條柔和了些許。
他的目光落在周雨身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小雨都長這麼大了。”
幾人寒暄兩句,便移步進了內堂。
周院弟子們看着這一幕,更是竊竊私語起來。
從方纔對話看,來人應是師父的妻舅,他們從未聽說過此人,但看那氣派,絕對是個高手。
有弟子跑去問孫順,孫順也是茫然搖頭,表示從未聽師父提過。
陳慶見狀,只得暫時按下話頭,準備稍後再稟。
不多時,一位負責端茶倒水的弟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壓低聲音對衆人道:“不得了!剛纔我送果盤時聽見了!師孃的舅老爺要把周師姐帶去海沙派了!那可是真正的大宗門啊!”
“什麼?周師姐要走?”
這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瞬間在弟子中激起千層浪。
周雨在周院弟子心中地位特殊,是許多年輕弟子心中傾慕的對象。
此刻聽聞她即將遠行,衆人皆感愕然與濃濃的不捨。
“海沙派……那可是真正的大宗門啊!周師姐有福了!”
“唉,以後受傷,誰給我們敷藥啊……”
“周師姐走了,感覺心裡都空落落的……”
議論聲裡滿是羨慕與失落。
孫順眼中也浮現一絲錯愕與悵然,“周師妹要走了?”
陳慶亦是訝然,他清晰地聽到了“海沙派”三個字。
這時,周雨從內堂走了出來。
她目光掃過院子,最終停在陳慶身上,輕聲道:“陳師弟,爹讓你進去一下。”
陳慶停下拳勢,抓起旁邊的外衫隨意披上,跟着周雨走進內堂。
客堂內,周良與李元分坐主位兩側。
李元端着青瓷茶碗,姿態從容。
李氏正在裡間收拾行裝。
陳慶抱拳行禮道:“師父!”
“這是我的弟子陳慶,年未滿十八,已至化勁。”
周良笑着介紹道:“這位是雨兒的舅舅,海沙派李執事。”
陳慶抱拳道:“陳慶見過李前輩。”
李元打量了陳慶一眼,淡淡的道:“根基還算紮實,能在高林這等地方突破化勁,也算難得。”
語氣平淡,顯然海沙派中,這等資質並非罕見。
周良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還是硬着頭皮開口:“阿元,你看我這徒弟心性極佳,又肯吃苦。雨兒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總需要個照應。陳慶他……能否……”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昭然若揭,他想讓李元把陳慶也帶去海沙派內門。
陳慶聽聞,內心倒是波瀾不驚。
他已得到龐青海的舉薦信,有了進入五臺派的敲門磚。
“姐夫。”
李元放下茶杯,道:“海沙派門規森嚴,非武舉俊彥或門內舉薦,不得輕入。便是雨兒,也是念在骨肉親情,我上下打點關係,才向門中討了一個名額,已屬不易”
他目光再次掃過陳慶,搖頭道:“確是可造之材,然無根無憑,貿然帶入山門,於規矩不合,於他也未必是福。” 周良聞言,心中暗歎,不再言語。
裡間門簾掀開,李氏和周雨各提一個收拾好的包袱走出。
周雨已換上一身素淨厚實的棉裙,髮髻重整,更顯清麗。
“都收拾好了?”
李元站起身,撣了撣錦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天色不早,雪路難行,我們這就動身吧。”
“阿元……”周良聲音沙啞,還想說什麼。
“姐夫,保重身體。”
李元打斷他,對着李氏微微頷首,“姐,雨兒我會照顧好,放心。”
說完,率先邁步向外走去。
周雨走到父親面前,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爹……您和娘要保重身體。”
李氏也是紅了眼眶。
周良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去了聽舅舅的話,好好的。”
周雨最後看向陳慶,嘴脣微動,“陳師弟……保重。”
陳慶抱拳,沉聲道:“師姐保重,前程似錦。”
最終,周雨一步三回頭,在母親壓抑的啜泣聲中,登上了黑色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視線。
馬蹄聲響起,車輪碾過積雪,緩緩駛離了周院門前這條熟悉的小街。
周良站在原地,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
許久後,周良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院中,把陳慶叫到了自己屋內。
他坐在椅子上,聲音帶着疲憊:“你方纔說有事,是什麼事情?”
陳慶深吸一口氣,鄭重道:“弟子三日後便要動身前往府城,今日特來向師父辭行。”
周良微微一怔,有些意外:“武舉還有一年之久,你目前去府城……是否爲時過早?”
陳慶回道:“弟子機緣巧合,得到了五臺派內門的舉薦信和信物。”
“舉薦信!?”
周良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明白了。
他清楚五臺派的規則,有了舉薦信和信物,便等於獲得了一個寶貴的‘敲門’機會。
雖然能否最終拜入山門仍是未知之數,但這對於陳慶這樣的寒門子弟而言,已是天大的機緣!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陳慶臉上:“爲師……能給你的助力,實在有限。”
說着,周良站起身,走到書櫃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有一個暗格。
他手指靈巧地撥弄幾下,暗格無聲滑開。
他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尺許長的紫檀木盒。
木盒古舊,散發着淡淡的幽香。
周良將其置於桌上,輕輕打開。
盒內靜靜躺着一株奇異的藥草。
這株草約莫三寸高,莖稈呈現一種溫潤的玉白色,隱隱透着生機。
葉片狹長,邊緣帶着細微的金色紋路,如同天然的符咒。
最奇特的是它的根鬚,盤根錯節,呈現出一種深邃的赤金色。
整株藥草散發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草木清香與大地厚重感的奇異氣息,僅僅是聞上一絲,便覺精神一振,體內氣血都似乎活躍了幾分。
“此乃‘還陽草’。”
周良深吸一口氣,道:“爲師早年機緣巧合所得,一直珍藏至今,已有整整十二個年頭。它蘊藏着一縷純陽生機,對固本培元、乃至衝擊瓶頸時穩固心神、補充元氣,都有奇效。”
“此物藥效極強,不能直接服用,最好是用於煉丹製藥,留着於我也是無用。”
他拿起木盒,遞向陳慶:“此去路途遙遠,若在五臺派遇到難以逾越的難關,或是身受重傷危及根本此物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若實在事不可爲,前程渺茫……”
周良的聲音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也可將其變賣,換得足夠銀錢安身立命,切莫強求。”
陳慶看着盒中還陽草,心中一暖。
這算是周良爲他準備的最後一條退路。
最終,陳慶沒有過多推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師父厚恩,弟子銘記在心。”
周良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拍了拍陳慶的肩膀,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沉沉的:“去吧!”
傍晚時分,陳慶回到家中。
剛進院門,便聽到屋內傳來熟悉而溫婉的說話聲。
推門進去,只見表姐楊惠娘和大姑正坐在堂屋裡,與母親韓氏說着話。
桌上堆放着幾個包袱,散發出淡淡的鹹鮮海味和米麪香氣。
“阿慶回來了!”
楊惠娘聞聲站起,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她指着桌上的東西:“聽說你要出遠門,我和娘趕着收拾了些東西。這是曬好的蝦乾、魚鯗,路上耐放,也能添點葷腥。這幾包是今年新收的上好海米,還有……這是我親手給你納的幾雙厚底鞋。”
大姑陳金花也忙不迭地點頭,賠笑道;“是啊是啊,出門在外不比家裡,吃穿都要備足。惠娘還特意去汪記布莊扯了幾尺細棉布,給你做了兩身貼身的衣裳……”
陳慶鄭重道謝:“多謝表姐,讓你費心了。”
寒暄了一陣,屋內的氣氛漸漸沉靜下來。
楊惠娘看了看母親陳氏,又看了看陳慶,臉上浮現出幾分爲難的神色,猶豫片刻,還是輕聲開口:“阿慶還有件事,外公託我帶話,說……說你出息了,是陳家的大喜事。他想在你走之前,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
“吃飯?”
陳慶臉上的溫和瞬間淡去,眼神平靜無波,彷彿聽到的是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屋內氣氛陡然凝滯。
韓氏嘴脣動了動,終究沒說話,只是默默低下頭。
大姑陳金花也面露尷尬,欲言又止。
楊惠娘看着陳慶的反應,心中瞭然,“外公他年紀大了,或許……唉,阿慶,我就是拖個話”
陳慶打斷了表姐的話,“表姐,替我回了吧。吃飯……就不必了。”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門外沉沉的夜色,“等我爹……什麼時候回來了,再說吧。”
楊惠娘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韓氏更是把頭埋得更低,肩膀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
陳老爺子當年硬逼着陳武頂替二兒子去服那九死一生的徭役,又在陳武走後對孤兒寡母不聞不問甚至多有苛待,這些舊事像沉痾的傷疤,不是一頓飯就能揭過的。
陳慶的態度,已然是念在血緣情分上最大的剋制。
“唉……”
韓氏長長嘆了口氣,拍了拍楊惠孃的手,“惠娘,你就這麼跟老爺子回話吧,阿慶……心裡有數。”
楊惠娘默默點了點頭,看向陳慶的目光帶着理解和心疼。
“阿慶,我知道了,你路上千萬小心。”
她頓了頓,又看向韓氏,“大舅媽,您也多保重身體,有什麼事,可以隨時來找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