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壓低了聲音,語調神秘:“昨天有個夜行客,風一樣地呼嘯過去,可嚇死人了。”
客人摸摸脖子,顯然是心有餘悸。史畫頤無意中擡眼望過去,頓時便驚住了,他脖子上那道傷疤猶新,只差半分便會割斷喉嚨,這樣的身手,在涉山這等荒僻的地方,除了小曇還會有誰?
她急不可耐地一拍桌,語氣驟然急促起來:“昨夜你看見了什麼?那個夜行客怎麼樣?”
那客人怪異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個面目清秀貴氣的外鄉女子,看起來溫溫柔柔的,說話間卻自有一股氣勢,叫人無法違拗:“可嚇人了!他帶着一個骷髏呢!”
“那骷髏就是個人的骨架”,客人拿手比劃了一下,“長、寬這麼多,高這麼多,對了,有些像這位公子。”
他一指蘇玉溫,見對方明顯神色不虞,不禁一拍額頭,懊悔道:“哎呀,瞧我這腦子,真是糊塗了!這位公子美玉似的人物,怎麼能跟骷髏比?”
蘇玉溫臉色稍霽,也猜到他說的夜行客便是沈竹晞,催促:“快說,那個帶着骷髏的人怎麼了?”
“他揹着一個人,那個人不知是男是女,只覺得十分瘦弱,好像已經昏迷了過去。那人整張臉都藏在兜帽裡,背上還有一柄長劍哩,在月光下寒光閃閃的,說不定也是個武林人。”那客人一聽他發問,頓時來了勁,又絮絮叨叨地補充,“骷髏在後面一跳一跳地大步跟上去,肩上還有一隻白鳥,那白鳥長得可漂亮,嘖嘖,在月光下像是玉石雕刻成的。”
“白鳥?哪來的白鳥,小曇有白鳥嗎?”史畫頤沉思,微感不解。
“那是辜顏”,蘇玉溫頗爲奇怪,擡眸看了她一眼,“史姑娘與他相識這麼久,居然沒見過他袖口的辜顏鳥?”
“哪裡,一定比不上蘇公子認識他的時日長。”史畫頤雙眉垂下,澀聲回答。那個人身上一向有許多謎團,而他也不願意在自己面前展現,甚至……自己連他的寵物都不認識。
史畫頤挫敗地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思緒飛遠了,連忙轉向一旁的客人:“那個趕路的人狀態好不好?是不是步履敏捷?有沒有受傷?”
那客人驚愕地聽她發問:“原來姑娘認識他?真奇怪,姑娘風姿如畫,美人如玉劍如虹,怎麼會認得那個野蠻人……”彷彿察覺失言,他住了嘴,重重點頭,“那人身體可好了,半點也不像出事的模樣,反倒是他背上的那個人,只怕不太好。”
美人如玉劍如虹?一個涉山的當地土著,居然脫口就是這樣的詩句?還有,爲什麼是“劍如虹”?莫非他看出來自己會劍術?史畫頤心下起疑,“哎呦”驚叫一聲,握着酒杯的手一顫,酒杯便轟然落地。
她意在試探對面的客人,那客人神色也驚叫了一聲,想要探手去撈酒杯,卻沒能接得住,酒水滾落灑滿了他衣衫。
史畫頤連聲道歉,一邊遞了塊帕子給他,心中放鬆了些,看來,這人就是個普通的當地土著,和蘇玉溫公子一樣,都是不會武功的。
她心緒紛亂,沉吟:“那你知道,他們往什麼方向去了?”
那客人聽到她的問話,嘿嘿笑了兩聲,神色極是古怪:“倘若姑娘是他那個……朋友,還是不要知道爲好。”
史畫頤在一瞬間臉色蒼白,腦中閃過千百念頭,什麼蛇窟、深洞、絕域之類的兇險之地都想了一遍,只覺得一顆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如果客人說的那個生病的人是陸公子,小曇爲了治好陸公子是可以做任何事,不惜一切代價的。難道他……真的去了什麼在本地人眼中十死無生的兇惡地方?
蘇玉溫比她鎮靜,雖然心中擔憂,卻更先回過神來,沉聲問:“你快說,他去了哪裡?”
史畫頤注意到,他手指緊握住摺扇的扇柄,手背青筋凸起,更顯得皮膚薄如煙雲,顯然也是緊張到了極點。
那客人神色依舊十分奇怪,呲着牙笑:“他去的那個方向吧,是涉山城裡的銷金窟,秦樓楚館,藥山香海,算得上是琳琅滿目。”
“瞧不出來,他一個帶着面具的野蠻人——我不過就擋着路,他便差點提劍將我殺了。想不到,這樣的人還會去那種地方?還帶着一個病重昏迷的廢人和骷髏……”這客人極是毒舌因爲先前險些被割喉,講話又帶着些怨氣,然而,他的話陡然被止住了,整個人也僵在了那裡。
“閉嘴,滾!”蘇玉溫冷冷道。
他並沒有很生氣的樣子,然而眼神冷冽,澄明而寒涼,在這一瞬間,這個不會武功的人,居然讓並非與他直面的史畫頤都微微打了個冷戰,更不用說那個連滾帶爬、瑟縮回位的鄰座客人了。
他怎麼會有如此強盛的氣場?史畫頤不禁納悶了。
在低頭飲酒的一瞬,對面人眼裡神光很快微弱下去,脣畔重新浮現出笑意的時候,便又像是那個溫溫柔柔的杏衣公子。史畫頤驚怔於他剎那間氣場的改變,訥訥無語,他也不催促,一時間,便只能聽到下面木偶戲開演的聲音。
戲臺上已經演到了金夜寒樓主與謝拾山第三次話別成仇的時分了,他們隔了經年風霜重見,臺上人偶的妝面也大大變化,金夜寒還是清澈鋒利的模樣,那個謝拾山的人偶卻已經兩鬢斑白,甚至人偶的皮膚上也有多處褶皺,看起來居然像是老人了。
隨着木偶戲高潮迭涌,戲幕翻飛間,場景在電光火石間接連切換,幕後人影微動,如同風吹過珠簾,抑揚頓挫地配着音。幕後的木偶大師不知是男是女,只是她模仿的金、謝兩位對白卻惟妙惟肖,如同真人宛在眼前。
奇怪,爲何她覺得這個唱腔隱隱耳熟呢?
史畫頤靜靜看着聽着,神思忽然就有一陣恍惚——她垂髫時便聽過金夜寒樓主的故事,那個奇女子將凝碧樓從偏遠的漠北帶往中州,一步步站穩腳跟。金夜寒不僅心智卓絕,更是精通武學、術法兩道,一琴一劍,立於中州之巔的幾人中若許年。
據說,這個女子死去的時候四十一歲,在並不算韶齡芳年的時候棄世,容光卻仍豔色逼人,叫人不敢直視。她駐顏有術,一生的容貌都定格在和謝拾山初遇的時分,那張絕美而霸氣的臉,彷彿是在無聲的哀悼在時光中步步走遠的愛戀。
即使是一生叱吒風雲的凝碧樓前樓主,也不能逃開這一份感情的抵死糾纏,而她史畫頤,除卻史家幼女這個身份,也不過是一個讀書稍多的普通女子,又怎能倖免?況且,那個人,是從她驚鴻一瞥的第一眼起,燈火夜,到池間並蒂蓮,就一直住在她心間。
史畫頤心中忽然涌起微妙的同情之意,想想自己也是如此,求而不得,甚至所求無路,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正在此時,一聲唱腔已畢,長長的顫音過後,是一個有力的中止音。
全場陡然靜默無聲,而後爆發出劇烈如潮的掌聲,一浪一浪,掀鼓着房頂。戲幕後,一隻纖細如玉的手掀開簾子伸出來,那木偶戲大師原來是個女子。從史畫頤的角度,恰好看見她淺藍的袖中冷光一閃,彷彿藏着一面梳妝的鏡子。
那隻手乾脆利落地揚起,連續接住了從四方如雨撒來的錢幣,觀衆以爲她只是輕盈敏捷,不禁轟然拍手叫好,史畫頤卻看出來,她一定身負頗高的武功,平日接貫暗器,才能如此瀟灑隨意。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騷動,熙攘的人羣從最外層如分海一般向兩旁散開,跌跌撞撞地讓出一條道來。那是幾個穿着軍隊制服的士兵,滿身酒氣地進來,兩旁散開的百姓都露出厭憎的表情,捂住口鼻後退。
當先一人懷裡抱着巨大的紙幅,呵斥:“深夜聚在這裡做什麼?散了,都散了!”他罵罵咧咧地走上前去,一把扯開戲臺後的戲幕,忽然眯起眼睛,盯着戲幕後面露出來的木偶戲藝人。
“喔!”全場的人都發出驚歎聲。
那是個絕色女子,水袖流仙裙,鬢角一朵簪花,如同盈盈欲墜的一顆淚痣。史畫頤一眼認出,她正是雲袖!和婚禮上青衣花旦的臉一模一樣!
只是,這個是真正的雲袖,還是假扮的那位呢?
“雲袖”目若寒霜,立在那裡,冷冷地看着搶上來望着她的一羣士兵。那羣兵痞本是橫行慣了,是平日目無綱紀、素不服管的老油子,不知怎的,看到這樣一種驚人的美麗,卻覺得凜然生畏,一時間竟不敢造次,而由當先一人展開懷中的畫卷,舉高了,和她一對比。
“錯不了!就是畫像上要找的那位戲子!”那人驚道。
他目光陰狠,色厲內荏地掃過圍觀諸人:“這是帝王國壽要帶走的人,你們別給我造次!”
“你確定是她?錯了可是殺頭的買賣!”
“從頭到腳都一模一樣,不過就換了套衣裳,等等,手上的玉環沒有了。”
“什麼玉環?這不是玉環嗎?”當頭一人用充滿責備的眼神看着先前說話的士兵,冷笑。
“哎,奇怪了,方纔我明明沒看見的。”那人嘀嘀咕咕地和左右擒上來,抓着“雲袖”就押着往外走,圍觀羣衆這才發現,這羣兵痞身後還尾隨着稀稀落落的二三伶人月妓,面有菜色,因爲腳程慢而落在後面。難道這位方纔爲他們提供歡樂的木偶戲大師,也要淪落到這個行列嗎?
圍觀人羣不認得這位便是雲袖,卻依舊憤憤不平,只是懾於這是有關帝王國壽獻藝的命令,無人敢亂動,只能眼睜睜目送着那一位清麗女子被帶走,直到二樓有一道聲音打破沉寂。
那是個清潤的公子音:“住手!”
這聲音因爲發聲者被旁邊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顯得微弱而中氣不足,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這不是雲袖,她是假的!”眼看着蘇玉溫手無縛雞之力卻要貿然衝上去,史畫頤一驚之下,強行使力將他壓在原位上,脫口而出,“雲姑娘的功夫早足以殺他們一百個來回了!”
“啊?”饒是鎮定從容如蘇玉溫,一時間卻也不能接受這句話,錯愕地微張着嘴。
史畫頤低聲解釋:“這個假人在我,呃,那個史府的婚禮上出現過,說來話長,總之它不是雲袖本人,你不用着急上前去。”
蘇玉溫鬆了口氣,眉頭卻沒有舒展:“天底下怎麼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不是雲袖,那真的雲袖到哪裡去了?”
史畫頤蹙眉不語,她並沒有真正見過這位和她在中州齊名的雲姑娘,雲沾衣和擷霜君等名動中州時,她還在深閨聽琴繡花。最近發生的諸多事端撲朔迷離,如同一團雲霧迷了她所有的方向,她一時神思怔怔,不知道前路在哪裡,不知道敵手是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做什麼。
良久,還是蘇玉溫先定下神,握緊了摺扇,眼神卻在遊移不定,似是在遲疑着主意:“我實在放心不下擷霜君,他絕不是那種去買醉的浪子,一定有什麼逼不得已,只是,以我這手無縛雞之力,和你的一點武功,追過去也幫不了他。”
史畫頤經他這麼一分析,深以爲然,點頭稱是,問道:“那蘇公子,我雖然是一點武功,不過也還要保護着你,畢竟你是小曇的朋友——接下來我們一起行動,要去哪裡呢?”
蘇玉溫似是有些意外,沒料到她斬釘截鐵地說出要保護自己這番話,不禁感嘆她對於擷霜君果真是一腔真情實意。他頓了頓:“帝王國壽是十年一度的大事,擷霜君一定會趕來,不如我們跟着假雲袖那一行去看看,隨行的都是些士兵流痞,想來你應該能對付得了。”
“雖然說還有三個月,但……”他嘆了口氣,“眼下也別無他法。”
史畫頤正彷徨無措,聽他如此說,便重重點頭:“蘇公子,我們這淺色衣衫太扎眼,得換一下。”她側眼看到旁邊往外走的年輕夫婦都是一身黑衣,越過去,手指連彈點倒他們,在那兩人驚恐的眼神中,麻利地剝下他們的外衫,扔一件給蘇玉溫,“快換上。”
蘇玉溫看着她換下香雲罩衫手忙腳亂的背影,微微地笑起來。這個史姑娘倒是真的很有意思,雖然出身是中州上下一頂一的華貴,卻並沒有那些高門後人常見的眼高於頂和迂腐的毛病,反而大多是隨着心意行事,從容灑脫。難怪,她鍥而不捨地一路追着擷霜君到這裡……
一念至此,蘇玉溫眉間一沉,不動聲色地擡起外衫的細帶遮住了臉。史畫頤向他伸出手來,她隱約聽到外面的足音漸稀,不禁心下焦急,再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拉住蘇玉溫的手,拉着他攀上窗櫺,在半空中攏衣爲傘,飄蕩躍下。
即使是在這樣前路叵測的時刻,史畫頤依舊有片刻走神,想到小曇有恐高症,總會在即使只有二層樓的高度磨蹭半天。如今不知道他怎樣了,看見了什麼,只盼他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這裡離京城有二百里遠,然而對於京城白塔裡的神靈來說,只是彈指須臾須一跨越。休與白塔中萬般神靈在上,璇卿願傾盡此生運數,換小曇此行平安歸來。
那一刻,夜空下少女攏起手指,翕動嘴脣,聲音微弱地許下這個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