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以爲術法就能對抗住武學!”沈竹晞冷然道。
無數的刀光劍影如流星呼嘯而出,每一下,都銳利地將一道虛影釘死在半空中,沈竹晞如驚電般下掠,手起刀落,直直地刺向最正中那個指尖染血的虛影。
“朝微,小心!”陸棲淮忽然斷喝,祝東風脫手而出,不顧一切地刺了上去。
就在那一刻,他背後空門露出,沈竹晞猝然回頭,瞳孔猛地緊縮,居然有一柄長劍飛向陸棲淮後心,錚然破空,唰唰幾聲,似乎被他周身激盪而起的勁氣所阻,然而,停頓地只是一剎,隨即重重刺入刺脊背——
祝東風不在他手中!
沈竹晞一刀擊殺了旁邊逼近的虛影:“我來助你!”
他一把抓住迎面急劈而至的祝東風,全然無暇顧及爲什麼陸棲淮剛剛提醒他小心什麼。下一刀凌空而起,朝雪光華四起,帶着鬼神莫擋的氣勢,居然映照得黑夜明明如晝。
然而,還是慢了一步,那柄冰藍色的、彷彿是冰雪凝結成的長劍,在一瞬間襲涌貫穿而上,陸棲淮只來得及微微回手,用袖間的玉笛稍稍阻擋長劍。
然而,冰劍破開皮肉刺入身體的時刻,陸棲淮的表情卻不是痛苦的,而是驚駭到極點,死死地盯着沈竹晞身後。他一咬牙,指尖勁氣激盪,冰劍碎裂成片,有的還滯留在他的傷口處,鮮血瘋狂地涌出來,在半空中如同細小的血劍,細密尖銳地噴散開。
沈竹晞想要開口叫他,然而提起的一口氣卻被生生地頓在心口,他來不及回頭,只能憑藉本能,往左竭力一閃,噗,尖利的一截劍尖從他心口直穿出來。
“朝微!”陸棲淮飛身掠過來接住他,單手遲疑着按上祝東風,只覺得呼吸彷彿在一瞬停止了。
他全身僵冷地站在那裡,頸側的瓷紋霍然劇烈抖動,彷彿要裂開,而掌心畫着的燃燈咒如同最銳利的光束,一瞬間洞穿了高臺上的女子。
陸棲淮閃電般地出手點住他穴道,血微微地止住了,他平平地一伸手,柔和平穩的氣流將沈竹晞的身軀向上托起,彷彿有無形的絲線在他指尖牽引着。他淡淡地側身看了一眼,神色居然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然而眼瞳之中卻有狂瀾萬丈。
“你真該再死一次。”他淡淡道,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高臺上的虛影,橫笛到脣邊,再度吹奏。
這一次笛聲淒厲如血,一聲一聲地高亢連綿,毫無陡轉。陸棲淮手指死死地攥住笛子,黑衣獵獵吹拂而起,連同身上不斷流出的鮮血激盪而出,他當空而立,眉目如雪,宛似殺神降世。
一曲《蘭因》,吹出之後,再無轉圜餘地。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吹奏到“回身”時,長風蔽天,皓月無光,陸棲淮一身黑衣浸滿血色,指尖鮮血淅淅瀝瀝地滴下,彷彿是在應和着節拍。高臺上的影子彷彿倏然被無形的劍刃洞穿,劇烈的一晃,在低低的嘶吼中漸漸散佚。
這是禁忌之音——他在驅逐着執念深重、滯留此地不肯離去的魂靈,斬斷一切塵思牽絆,忘盡今生之事,成爲飄散在天地間的一縷荒魂。
最後一個音節“蘭因”未落定的時候,陸棲淮微微冷笑,眼神凝肅地望着下方最後繞了三匝的虛影,有些意外:“你居然能撐到這個時候?怎麼,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下面琴聲斷斷續續,虛影裡將要消散的女子拼盡最後的餘力,彈奏出短暫的一段音符,哀而不傷,並無殺氣,陸棲淮警惕地橫笛,聽了半晌,忽然一怔,好熟悉的旋律。
在哪裡,是在哪裡聽過呢?
他忽然面色一變,是了,是在琴河的幻境中,三無閣的掌門謝拾山臨死前,吹奏的就是這一段音樂!
陸棲淮遲疑半晌,緩緩收斂了眼中的殺氣,笛聲一轉,居然變成了探幽。祝東風一瞬飛過去,千百光華將女子裙裾的四角釘在高臺上,居然如有實體,阻擋住她的消散。
——朝微已經受傷了,這女子身份特殊,說不定能問出什麼來。
然而,只是一剎遲疑的功夫,女子虛虛勾畫的金袍忽然再度凝實,連同她的人也筆直站起,緩緩向上懸浮在半空。她的容貌愈見清晰,五官鋒利而冰冷,透出難以掩飾的肅殺冰冷。
高臺下的無數光影匯聚到她身體裡,陸棲淮清楚地看出,每一道光,居然都是燃着犀角的亡靈。
這是怎樣的存在?不死不滅,亦不散魂?
陸棲淮有一瞬的茫然失措,然而,他很快握緊了手中的玉笛,祝東風懸浮在他身側,劍尖遙指女子的眉心,那裡有一點硃砂如血,汩汩跳動,彷彿有什麼東西掙扎着要出來。
他不再遲疑,探幽之曲從脣邊玉笛中流瀉而出:“你是誰?爲什麼在這裡?”
金袍女子動了動,霜雪似的長髮揚起,露出的半邊臉頰上繡了半彎新月。她輕啓朱脣,似乎想要說什麼,聲音卻被禁錮在舌尖無法發出。
人鬼殊途,亡靈的聲音不能存於陽世。
陸棲淮艱難而謹慎地辨認着對方的脣形,忽然一震,連笛音都頓了一拍:“金……金樓主?”
莫非,凝碧樓的前任樓主金夜寒,沒有棲身在凝碧樓的墳塋中,而是長眠在南離的神像下麼?
如果是金樓主,也算是朝微從前的半個戰友,怎麼會對他下此重手?
陸棲淮側眸凝望過去,沈竹晞雙眸緊閉青衣舒捲如雲,翩翩然懸浮如停棲的青鳥。他呼吸平緩而悠長,雙手交疊在心口,掌心的燃燈咒上光芒流轉,柔和的白光極緩地修復着他心口貫穿的傷痕。
陸棲淮微微鬆了口氣,下一刻卻更加謹慎地盯着對面人,斂眉靜聽。
金夜寒陡然間身形一晃,急急開口,嘴脣動得又輕又快,陸棲淮竭力辨認,卻還是遺漏了許多詞語,只依稀認出她在說:“城開……後退!”
並不見她如何動作,滔天狂風陡然席捲過來,與此同時,千萬道無法看見的細密絲線彈射過來束縛住他手腳,在法印陡然失效的一刻,陸棲淮只來得及一手緊抓住沈竹晞,半攬着他向地面直墜而去。
“砰”,長久的劇戰後,陸棲淮無力爲繼,喘息着猛然跌落在地,他踉蹌着半拖半抱走沈竹晞,精神有微微的一刻鬆懈,才後知後覺傷口處疼得厲害。錐心剜骨的疼痛在一瞬間滅頂而來,陸棲淮眼前陣陣發黑,那是鮮血流失過多帶來的眩暈感。
他以劍支地,極緩地撐身站起,仰首望着高臺上——
金夜寒已經完全凝聚成實體,長風鼓盪中,足下升騰而起的萬千光映照她金衣耀目,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陽。然而,這陽光卻是遲暮而隱含沉鬱之氣,連帶她露出若隱若現的一泓秋水似的雙眸,也彷彿死人頭蓋骨上的空洞。
陸棲淮隔空與她對望,只覺得對方的視線銳利如實質,幾乎將他洞穿,然而,他面色平淡,只是悄然挺直脊背,毫不閃避地迎上她的視線。
“你看出來了?”金夜寒被埋沒在漫天的藍色冷焰中,聲音也是冰冷而飄渺的,彷彿霧中霜刃,帶着奇特的壓迫感。
陸棲淮豎掌向她行了半禮,淡淡道:“看出來了。”
他手指無聲地扣緊了祝東風,下一刻,居然不惜用自傷的法術強行拓寬了筋脈,疲乏一掃而空,真氣在經絡中迴環流轉,充盈四肢百骸,默了半晌:“願助一臂之力。”
“歸來人,你會的可不少。”金夜寒手指橫在胸前,虛虛地放在短笛上,並未吹奏,“不過,還不夠。”
陸棲淮聽到她奇異的稱呼,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冷然:“金樓主不在一炷香之內行動,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落定在高臺上,與昔日叱吒風雲的金衣樓主並肩而立,眼神深邃地凝視着下方千萬道亡靈交匯而成的藍光。生死之訣的大戰在即,他的神思卻有一瞬的恍惚,側耳傾聽着風裡的聲音。
南離古寺是天上之河的終點,河水流淌的聲音在頭頂呼嘯掠過,那裡是南離大部分亡靈的歸宿,卻不包括長眠在神像下的那些。
陸棲淮一眼就看出來,神像下數量衆多的,不是普通的亡魂,而是怨靈。其中或許有奪朱之戰裡犧牲的岱朝士兵,更多的,卻是戰敗的隱族人。
——原來,奪朱之戰的落幕居然是這樣,凝碧樓主以身爲飼,和亡靈一同長眠地下了麼?
陸棲淮如是猜測,忽然一凜,提劍而上,直直地一劍飛出,穿心將金夜寒釘死在高臺角落:“不對,你要幹什麼?”
下一瞬,冰冷的陰寒之氣猛地從他脣齒耳鼻間侵入,陸棲淮手指剛剛來得及觸碰到祝東風,忽然全身巨震,止不住的寒意寸寸冰封了他的每一寸經脈。
他驚怒交加地擡頭,咳出一口血來,終於堅持不住,在眼前黑暗再度來臨的時刻,沉沉地昏倒在高臺上。
天色將明,銀河暗影,昏慘慘一片暈染開來,陸棲淮掌心的燃燈咒白光燦燦,居然壓過了所有亡靈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