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谷主你每次都能猜對行程,可真神奇!”旁邊的翠衣侍女幽草脆生生地接口道。
“因爲我是盲人,所以對時間的度量總是要更準確更深刻一些。”他垂着頭,淡淡道,“好了幽草,叫趕車的師傅加快腳程吧,韶音還在尹州城等我們。”
“又是那個鄧少帥!”幽草依言做了,神色卻頗爲不滿,“我不喜歡那個鄧少帥!”
她隨口斥責着如今整個中州最富盛名的靖晏少將鄧韶音,神情卻沒有半點畏懼和不自在。她不知道這位靖晏少將率三十萬軍隊鎮守京畿、被封軍中戰神的傳奇故事,在她眼裡,這就是一個谷主的普通友人,還有點令人生厭。
林青釋笑着搖頭,脣畔勾起的弧度宛如光風朗月:“你總共才見過他幾次?怎麼有這樣大的怨恨?”
幽草撇撇嘴:“谷主,從第一次起,他每次來找你,你都不開心,你不開心,我當然也不開心。”
林青釋怔住了,微微啞然,臉上的笑意逐漸淡下去:“我不開心嗎?”他摸摸心口,喃喃,“其實也不算不開心,只是有些感懷,韶音總是能讓我想起很多當年的舊事,你偶爾聽我提起過,那些與奪朱之戰有關的舊事。”
“你說那些舊事和林望安道長有關,和藥醫谷主林青釋無關。”幽草補了一句。
“對”,林青釋點頭,“休論從前的我,那個我是夢中身。”
“咳咳”,然而話音未落,他卻弓着腰重重地咳嗽起來,先前說話時,車窗沒有掩實,有涼風侵襲入齒舌間,引得肺腑生寒,他將手攏到脣邊,手指僵冷着覆上雙頰。
——從七年前開始,寒毒雖然如影隨形時常發作,可從未像近來這樣頻繁,好像糾纏入每一寸血與骨,攫取他的精神爲養料開出疾病的花。雖然他醫術如今已冠絕天下,無人可出其右,卻對自己這樣藥石罔治的寒毒無可奈何。
“哎喲!”幽草惶急起來,立刻翻找出暖爐塞到他懷裡,“谷主,你也太不小心了,你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說出去要砸了藥醫谷的金字招牌的!”
“呵”,林青釋被她逗笑了,抱着暖爐艱難地平復着喘息,慢慢坐定了,臉容上開始有了一層寡淡的血色,“藥醫谷有什麼金字招牌?你是說谷裡典藏的令牌嗎?”
幽草眼珠一轉:“不不不,谷主,你就是藥醫谷的金字招牌,有你在的地方就有藥醫谷的聲威,纔不侷限於那個冰天雪地的山谷呢!”
藥醫谷從第一任谷主創立以來,一直在漠北常年冰封的極寒山谷內。那裡有地熱溫泉,能長各種珍稀藥材,還盛開一種如血如淚的嬌豔花卉,名爲雙萼紅。在林青釋成爲第四任谷主之前,藥醫谷的規矩是絕不出谷行醫,每年只按照先來後到之數,醫治最先到達谷內的十位病人。
谷主其實是覺得,藥醫谷地點極爲荒僻,如果能在茫茫風雪中找到這裡,不僅前來追尋求醫的誠意甚篤,也足見十分有緣。
——其實如果不是鄧少帥貿然到訪,林谷主也絕不會出谷行醫的,他沉痾在身,受不了這樣的長途奔襲。幽草的思緒不可抑制地發散出去,飄回到四年前,靖晏少將第一次來藥醫谷拜訪的時候。 那一年,在最初的風雪還未凋謝的時候,鄧韶音帶着整整一車的紫錦貝和珍稀寶物前來求醫,幽草遠遠地凝望着這個神情冷肅威武的年輕人,即使滿身風雪,也站立得像輕鬆一樣挺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十分害怕,這個人長得讓人凜然生畏,不像好人。
“靖晏少將鄧韶音前來求醫。”鄧韶音恭謹地抱拳,提氣道,聲音因爲中氣十足傳遍了整個山谷。
可是雖然他的語氣很真誠,配上那張臉,看起來就像是來鬧事砸場的,不像是求醫的,真讓人頗爲擔憂。而且這個人又是孤身前來,難道病人就是他自己嗎?
幽草警惕起來,在那裡瑟瑟發抖,靜待樓主從藏書閣過來。然而,幾乎是在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的同時,她看見面前這個黑臉人猝然按住心口驚呼,手裡的玉匣轟然墜地,那些珍貴的診金嘩啦啦散了滿地。
“藥醫谷主?望安,怎麼會是你?”鄧韶音駭然地隔着門前的石陣問道。
“你還好吧?”
“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那時候,還有人存活下來嗎?”
靖晏少將一迭聲地問着,全然忘卻了自己來的目的,胸中情潮翻涌,一時間恍若炭火炙烤,幾近沸騰。
這難道是谷主從前認識的人嗎?幽草好奇起來,側眸看着谷主,捕捉到他瞬間微不可察的一絲僵硬。林青釋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解開石陣,只是平平淡淡地掬起掌心的一捧落雪,彷彿要藉此冷卻心頭的溫熱。
“望安,你的眼睛怎麼了?你說話啊!放我進來!”鄧韶音焦急地高喊。
“叫我林青釋。”林青釋終於說出了相見以來的第一句話,“林望安是從前的我?——休論從前的我,那個我是夢中身。”
一張嘴就有寒氣侵入肺腑,他彎下腰來重重地咳嗽,額頭從覆雪的枝頭堪堪掠過。他勉力平定着呼吸,任由幽草過來爲他披上厚重的貂毛大氅,一邊語氣淡淡地敘述了別後經歷:“在離開南離古寺之後,我就來到了藥醫谷學醫。你一定是知道我的,藥醫谷的第四任林青釋。”
林青釋,字十念,青辭釋酒,十念皆安。
鄧韶音心往下沉,他在這位久別故人身上已經看不到一絲一毫昔年的影子,有的只是無牽無掛、心如止水。藥醫谷主果然如傳聞中一般溫潤而不近人情,可是他此番前來,必須要請到林青釋出谷行醫,靖晏軍中疫病爆發,已經頗爲嚴重,極大地削減了戰力。
到萬不得已時,只能賭一把了。
幽草想要提醒谷主當心,但她側身看去,林青釋負手而立,隔着石陣與鄧韶音無聲對峙。他雖然還是笑着,卻氣場全開,幽草半點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殃及到。
林青釋衣袂獵獵,散落的長髮在風中抖得筆直。他擡起手遙遙指着陣中的時候,幽草驚愕地瞪大眼,看見他周身一點落雪也無。
勁氣,是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