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側耳聽了一聽,夜風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無聲無息地迫近,與此同時,烏黑如墨的夜色籠罩上來,月光居然在頭頂一寸一寸被籠罩住。他心下大凜,一劍劈下,華棹原的頭顱咕嚕嚕滾落,鮮血呲地流出來,然而,周圍太過昏暗,即使是鮮血那樣濃烈的顏色,他也看不見分毫。
那個掉在地上的頭顱發出嘶嘶可怖的聲音,仍舊厲聲嘶吼着,震動如長鞭打落在地上塵土飛揚:“何昱,我偏不信你真的無念無想、無慾無求!”
“有弱點的人,在這個陣法裡就要死!”頭顱陰測測地說完之後,再無生息。何昱警惕地提劍回望,卻什麼也沒有發覺。在他迴轉身體的時候,忽然覺得有涼意從背脊直灌入頭。
背後,有東西!
何昱眼前被黑暗籠罩,他靠着直覺唰唰唰接連四劍揮出——
“大千微塵在眼!”
“生涯明月當頭!”
“了了置腸冰碳!”
“堂堂掠鬢驚秋!”
那是涉舟劍法中的最後四式,絕招中的絕招,在這四劍之下,天下從來沒有人可以生還!然而,在劍刺入黑暗中的一刻,彷彿有無形的漩渦糾纏着劍刃,劍尖上的力氣居然消失了,宛如刺入一片黑霧中,毫不受力。
何昱這一招勢在必得,收束不及,踉蹌巔撲在地,青鋼劍跌落在手邊。然而,彷彿墜入了連結的夢魘,他全身居然絲毫無法動彈,幾次提氣,想要抓住劍柄,卻像是與千鈞巨巖徒勞地抗爭。
這是術法!他習的是純粹的武學,並不懂法術,況且夤夜征戰已然精疲力竭,當下只有靜觀其變,伺機破陣。
凝碧樓主咬破舌尖血,在劇痛中竭力維持清醒,與那種愈來愈強烈的虛弱感作鬥爭。然而,他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那種純粹的漆黑中忽然出現了奇特的光影,彷彿有人在黑暗中緩緩迫近,彎下身子注視着將要昏過去的他。
“兀兀形形,亡是烏有。”那個人沒有動脣,卻有聲音清晰地落在耳中。何昱用盡全力伸出手,並指想要對着那個人的臉斬下,然而,手指剛觸到,眼前便是驟然一花。
這一次眩暈的感覺如天幕墜落,滅頂而來,何昱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變成一縷青煙升騰而起,眼前千百種景象如走馬燈漸次掠過,他什麼也看不清,摸不着。然而,景象一旦清晰起來的時候,他幾乎驚愕到不能自已——
那是山間,草木葳蕤,炊煙悠然,山頂的道觀映着日光,玲瓏剔透彷彿是九天上的琉璃神殿。何昱知道,山腳下有清泉,微微喊着酒洌的香氣,那是當年一對少年人在那裡澆餘酒洗劍時留下的。
這是幻境嗎?何昱懸浮在那裡,感覺不到身子的重量。他向來決勝千里,運籌帷幄,唯有此刻卻迷茫地怔在這裡,一時間竟不知道要如何去做——他應該去想辦法破除幻陣的,然而,內心有一道無法抑制的聲音卻在揚起,反覆地說,看看,再往下看看。這是他在無數次夢迴時分都無緣記起的場景,他以爲已經埋葬在了兩場紅蓮烈火中被燒成灰,然而,他仍舊一眼認出來。
等等,山間負着長劍獨行的那個,便是當年的林望安嗎?爲什麼他看起來這麼生氣,又如此憂心忡忡?
何昱失魂落魄地尾行在後面,內心充滿強烈的激盪情緒,因而失去了平日的敏銳——他未曾注意到,背後那一片樹林的位置已經悄然發生移動,昭示着這一處幻陣裡,步步殺機,他看到的,或許只是他內心所想看到的,或者是別人想讓他看到的。
林望安在前方步履匆匆,他依舊一身白衣如雪,卻沒有用平日的道冠束髮,而是用白紗將半邊臉遮起。天色已暝,他匆匆地趕路,何昱在後面看得分明,他去的竟是謝府的方向。
怎麼回事?他要去幹什麼?
林望安伏在檐上,試探着扔下瓦片,而後旋身躍起進入書房。何昱輕飄飄地破門而入,聽着林望安言辭鋒利地威脅謝家老爺,說,你若是敢對他不好,我就燒了你。而後,林望安執劍直指對方胸口,放倒他,翩然而去。
何昱在後方怔怔地跪坐下來,看着委頓在地的謝家老爺,久久不能回神。原來,林望安居然還爲他做出過這樣的事來?難怪他回謝家不久就被設立爲繼承人,只不過是因爲謝家老爺惜命怕死罷了!
他舒展開毫無重量的身體,平躺在冰涼的玉石地磚上。謝家老爺倒下時帶熄了燈,黑暗中,一滴沉沉的淚水劃過乾涸的眼眶。
遠遠地,有一雙眼瞳注視着這裡的一切,妖異漆黑如夜。
恍惚間何昱眼前的景色再變,居然是那一次他來璧月觀迷路時,林望安一路沿着潺潺的流水聲找到他,然後沒好氣地訓斥他不記路。
何昱凝望着山泉邊的林望安和另一個自己,恍然間心裡酸澀難言。他看見林望安萬分珍重地拉緊那個時候的自己,牽着他一步步在迷霧中摸索着上山。到了璧月觀前,林望安折了一枝如血的躑躅花放在他掌心:“下次來的時候,往有躑躅花地方走,就能找到我了。”
那時候,何昱捧着躑躅花,不明白爲什麼這麼久沒見,自己來找他,他居然還不高興,然而如今時過境遷之後,凝碧樓主卻一眼讀懂了他眉間欲說還休的思念擔憂。
山頂的身影如霧氣一般緩緩聚攏再消失,這一次居然已經是幾年後的告別時分——這是他噩夢一般的時光,年少桀驁的謝羽在那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爲何在奪朱之戰一開始,他最需要那個人同他並肩撐起謝家的時候,那個人卻毫不猶豫地負劍離去。
何昱看着房子裡,林望安負手而立,雅正的容顏上微微黯沉,側過眼眸看着窗外,而自己半伏在案前,將一桌的事物宗卷負氣推落,恨恨道:“你爲什麼不跟我一起?那我也不當這個家主了,我同你一起去!”
林望安吃了一驚,回過身來按住他:“那怎麼成?江湖動盪,弱肉強食,倘若你一走,謝家無主,一百多條人命要受到何等折磨?”
謝羽跳起來甩開他的手,聲音已然微帶哽咽:“我纔不管他們死不死,我就是不要管他們了!你就說一句話,帶不帶我去!”
那一瞬,林望安沉默下來,居然別開臉避免了直視他的眼瞳。這和他想的不一樣,這半年以來,他已經爲謝羽做了許多事,足以將謝家扶上正軌。而對於謝羽來說,或許那種掌控一方權柄的地位,比他這個好友的分量重許多。
“你要是想走,我就殺了你。”只是唯一分神,謝羽擡劍直指他咽喉,小心翼翼地懸着手腕沒有點上去。
他神情兇狠,猶如逼到角落的困獸:“你要丟下我跟那幾個人走了!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我就是殺了你,把你埋在這裡,也沒有人會知道!”
謝羽看着對方平靜溫潤的面龐,心中火氣更甚:“你爲什麼一點都不慌!你不要以爲我不敢殺你!”
“何必呢?”林望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敢不敢,但不論你出不出手,對我來說都不失爲一種好結局。”林望安不避不閃,漂亮的深碧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眼眸中深深淺淺的碧色連綿成波,“如果從相遇開始就是一場利用,那這場相逢裡至少還有這一劍是真的。”
他的話語平平淡淡,卻如同千鈞巨巖壓緊了謝羽的劍刃,讓他連喘息都覺得艱難,澀然道:“你……”謝羽想問爲什麼,卻還是終究沒有問。
林望安居然都知道了?他是怎麼知道的?既然他知道了,爲什麼這半年來他還是那樣全心全意地對自己,難道這也是假的?
林望安迎着劍鋒笑了一笑,語氣卻有難以抑制的奇特哀傷:“我知道,許久之前就知道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不過是謝家的死士和你演的一場戲——在你養傷的時候我無意中看過你的藥,那只是普通的安神藥而已,並不能治傷。”
謝羽閉上眼,微微一晃,眼中黯淡如死。
“我去謝家的時候,你父親桌上的文案說明,他本來就打算着要立你爲繼承人對不對?”林望安手指從渡生上劃過,卻始終沒有出鞘,“所以你爲什麼要演這齣戲給我看,然後又做出付了真情真心的樣子?”
“什麼?”如同驚雷霹靂而下,謝羽陡然睜大了眼,想要說什麼,卻被林望安伸手攔住。
“我知道你對我沒有什麼惡意,可是對別人就不一定了。我一直在等,等你開口告訴我,你有什麼隱衷,然後就到了今日。”林望安注視着他,一字一句,長長嘆息,“你也相信江湖中那個關於我和殷慈是交相輝映雙子星的傳說?”
中州衆口相傳的故事裡如是講述,南離殷府的小公子和璧月觀的林道長是一對少年至交,一個皎皎如月,一個曜曜如日。據說,他們因爲一盒梅萼糕不打不相識,而後便惺惺相惜,引爲知己。
——因爲他們兩人都用劍,劍術很高,所以併成爲中州的雙子星,是所有世家高門都無法小覷的可畏後生。
林望安頓了頓,眼裡忽然浮現出深不見底的哀愁:“就因爲你相信這個,便你三番五次嘗試着致他於死地?”
謝羽震了一下,手中的劍在白衣道長潔淨無瑕的頸子裡劃開一道血痕,他如夢初醒,踉蹌後退,劍尖卻沒有移開分毫:“我……”
他想說“我沒有”,卻生生地住了嘴,事實確實如此,無可辯駁。
“不過我知道,你所說的身世是真的,但謝家老爺卻對你非常好,或許是因爲對你母親的愧疚,或許是因爲對你個人才幹得欣賞,他很器重你,將許多重要的家族事務都交給你。”林望安擡起二指,輕輕易易地推開了劍刃:“但是你始終不曾信任過他,在去年十方世家的會議上,由於你的暗中唆使,殷慈的伯父和擷霜君的父親殺了謝家老爺。”
“你一定用了什麼手段,使殷慈和擷霜君認爲謝家老爺曾三番五次對我下手,你這招借刀殺人實在用得妙極。”林望安理了理衣袖,淡淡,
“和仇人朝夕相對卻引而不發,直至最後毫無痕跡地解決,惜之,我可真佩服你。”林望安的語聲平靜而鋒利,讓謝羽劇烈震顫。
謝羽往後退卻,抿了抿脣,想要說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