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其束仍舊是跪在那裡,心裡的痛苦彷彿利刃,將整個胸臆剖成兩半。他劇烈地咳嗽着,用手緊緊捂住嘴,然而,還是有暗紅色的血從指尖淅淅瀝瀝地灑落,滴在一地的字上。
那是他作爲兇屍,體內還保留的,最後一點血跡。
忽有長風激盪,激起衣袂獵獵作響。段其束埋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殺伐之音驟起,空中看不見的漩渦翻涌。
嗤啦,他的衣衫彷彿被無形的勁氣震懾,胸前衣衫盡碎,奪命的劍氣拼力從心口直指進入。段其束僵直着身體向後挪移,驚慌地擡起頭,緩緩挺直背脊。
這種手法……這種手法!
“師……唐茗秋,是你嗎?”在劇痛中,他面色瘋狂,用手不斷地在地上寫着。
“你要殺了我嗎?”他雙手漸漸發抖。
錚,空中看不到的一竿洞簫忽而現形,墜地。那個女子的虛影漂浮着,以簫作劍,來殺她曾經的愛人。
段其束撿起簫,反覆摩挲着,忽然血淚上涌,再度重重地吐血。然而,嘔出這一口血後,心口的劇痛忽然消失了,被柔色光暈籠罩,他面色忽然轉而紅潤起來,再也不似先前的枯寂。
他動了動脣,四顧,張望,好像在尋找着什麼。
段其束驀地擡手,清風在指尖繞過三匝,他似乎聽到了女子柔軟的語聲響起:“師兄,你再也不是兇屍了。”
她說:“我毀了兇屍的心,重造了一個你。”
段其束緩緩地將手按在脣上,因爲幾十年的未說話,即使張開嘴脣也是極爲困難的。他感受着嘴脣的顫動,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緩緩拼出了這個名字:“唐——茗——秋。”
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到,不知是因爲說話不熟練,還是激盪的情感壓抑了發聲。
身爲三無閣的弟子,指尖的清風三匝是怎樣的含義,他再明白不過了——有一個魂魄將要離去,選擇消散,形神俱滅。
爲什麼是唐茗秋在這裡?他爲什麼能說話了?她做了什麼?
段其束被一連串地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只知道死死地盯着虛空某處看不到的人影,嘴巴不停地一張一闔唸叨着什麼,聲音漸漸清晰起來,還是許多年前那種清澈而偏陰柔的聲線,彷彿體內寄住着另一個師妹的靈魂。
他說:“對不起。”
他問:“你怎麼樣了?”
他喊:“你留在琴河,我是兇屍,你是亡靈——”這斷斷續續的話到後來竟越說越順暢,他接着說,“我們誰也別嫌棄誰,就這樣渡過餘生。”
作爲兇屍,餘生的光陰那麼漫長,他怎麼能一個人緘默渡過?他等到了唐茗秋,如果可以,就這樣永遠不死不滅、不人不鬼地相守下去,不敢嫌棄,也不會嫌棄。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再問:“好嗎?”
雲袖心有所感,在段其束對着虛空自語的最後一刻,終於記得打開菱花鏡,她看了一眼,便失神地站住了,近而淚水如絲如線地大滴滾落——
“我用自己的靈魂作爲養料,修補了你的身體。”
半空裡足不沾地的那個年輕女子,如是說。
她彎下腰來,緊緊抱住兇屍的頭顱,費盡全身力氣,在他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她將人抱住了,環住腰,手臂慢慢收緊。
段其束彷彿覺察到她的存在,手指在虛空裡慢慢摸索着,作出十指緊扣的姿態。他緊緊地收攏五指,將盈盈的虛影環在中央。
“是你做嗎?你在嗎?”他滿懷悲哀地牽引着看不見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這裡又在跳動了。”
唐茗秋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靜靜相擁。
然而,歸去的魂體在世間的停留不過短暫一剎,瑩白的光團漸漸飄向暗透的天空,強大的拉扯力讓虛影升騰而起,漸次飄離。
抱不住,就緊握手臂。
握不住手臂,就死死地抓住手。
到最後連手都握不住的時候,段其束猛地握緊了,只抓到指尖呼嘯而過的冷風。
攬住滿襟的長風,就當作在握你的手。
沒有什麼能夠強過輪迴洞開,天地萬物生來死去的力量。
在永生永世最後的相見之前,人心中單薄的愛與恨,又能算得了什麼?
“師妹!”段其束伸回手,維持着十指相扣的姿態,低低地呼喚出這個久違的稱呼。
“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一定,一定要安穩幸福。”在消散的最後一瞬,唐茗秋映着風喊到聲嘶力竭。
雲袖終於忍不住,手中的菱花鏡撲簌簌滾落在腳底,掩面失聲痛哭。
畫面在一瞬間斷絕,靈魂的重量緩慢消失。
段其束茫然地看着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似乎仰着頭,爲了掩飾住眼眸中淚水的流落。
靈體灰飛煙滅的一剎,控制着琴河滿城的燃犀力量也隨之消弭,已是臨近初春,翠竹拔地而起,俏直挺立,如煙的青條細柳朦朦,迎着茫茫然的空城。
滿城都是新的春色,枝頭微微的白露花,看起來竟如少年時在山上手種下的那棵。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一甩衣袖,拼命地跌跌撞撞地奔跑起來,他跑進唐府的大門,一路撞翻了許多的犀角,他一腳踢開二樓的門,進去,在棺材前頓住了手。
他不敢打開,死死地閉着眼,終於緩緩地一點一點把棺材蓋往前推。
“擷霜君,裡面是怎樣的?”段其束聲音緊澀地問。
沈竹晞掃了一眼,不忍再看:“棺中屍已成灰。”
隨着棺蓋的開啓,骨灰紛紛揚揚被風席捲而起,落了他滿衣滿身,棺中空蕩蕩地,原本是屍骨鬢邊的地方,放着一朵雪色的白露花,銀色的星窗劍橫亙其中,段其束伸手去拔,終於頹然地跌倒在地。
星窗劍,隨着主人的離去,也已經封劍了。
離去的孤魂,連這最後一點念想都沒有給段其束留下。
三人站在那裡,看着連親手殺死師妹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的人,跪倒在地,頭枕着棺材,發出不成人聲的哀嚎。
他似乎將所有的眼淚都流在了今日,半抱着棺材,一如攬着生前無法觸及的愛人。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子能這樣哭,都怔在那裡不作聲,掩門退了出去。
“蘇晏的三句祝酒辭其實都應驗了,雖然只應驗了一半。”沈竹晞忽然沒頭沒腦地感嘆道。
“第一句伉儷情深,安命永年,他們這一對如今雖然永世不見,卻還真的是‘伉儷情深’。”
“第二句十方繁華,盡歸琴河的,琴河在燃犀陣中的無數夜晚,也不能說不繁華。”
“第三句再無來世的,更是令人扼腕。謝拾山的兩個徒弟,一個永生永世不入輪迴,一個百死萬劫煙消雲散,都是沒有來世的人。”
“你不恨他了?”陸棲淮問,“他毀了那麼多琴河生靈的來世,還差點殺了你。”
“不恨了。”沈竹晞語聲淡淡,彷彿目睹這一場悲劇後成長了許多,“正如你所講,他只是那把劍,要做的是去斬斷那隻握劍的手。”
半個時辰後,他們等到了段其束下樓。
他穿行在琴河抽出青條的嫩柳中,仍舊是吹着那一竿洞簫。
曲調淹沒了沉沉的翠色,沉寂而悲涼。
“花竹每思初種日,江山初見獨來時。
人間萬事成追悔,地老天荒卻怨誰。”
雲袖聽着他翻來覆去地吹這兩句悼亡詞,不覺癡了。
簫聲若低泣,吹奏的男子卻面容平靜,哀而不傷。他低斂眉頭,穿過無數的柳枝向他們走過來,彷彿是在瀲灩春光中出門遊玩的行客,而他之所往,便是人間萬象。
雲袖看不出他身上有絲毫哭泣過的痕跡,那場痛哭彷彿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堪破了他情感的極限。
極度悲痛之後便是極度死寂。
這個道理雲袖是明白的,只是,她能看到,卻不能想象的是,到底是怎樣的悲痛,纔將一個人心底萌發出的所有情感悉數冰封?
一曲終了,段其束靜靜地看着他們,眼底再無大喜大悲,像是亙古冰封的死水。
“那,段公子,你未來可有什麼要做的?”沈竹晞抹着眼淚問道。
“揹着洞簫,出去看看,走到哪裡,便是那裡。”段其束淡淡地回答,語氣卻驟然涌現出無法掩飾的痛苦,“我有很長的壽命,足以替師妹看遍中州每一處當初我們沒去的地方。”
如果把替她去看,換作帶她去看,這大概就是個完美的結局了。
段其束鬢邊彆着一朵白露花,是棺中留下的那朵。他白衣如雪的顏色,是荒蕪萬里上雪原的白色。
“這裡的一切恩怨,在許多年前就已經終結——是以,三位不必再有向蘇晏復仇的念想。”
沈竹晞離去時,頻頻回首,仍舊不斷地想着他這一句話。段其束仍是站在原地,流沙一般的白髮在風中揚成網,不是控魂網,卻鎖住他的心一輩子。
“他不恨蘇晏了嗎?”他看着陸棲淮問。
“他師妹說,希望他安穩幸福。”陸棲淮淡淡道,似乎心有所感,“我想,對於段其束來說,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陸瀾,你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好像有很多故事。”沈竹晞篤定地說。
“你若是想聽,我以後告訴你。”陸棲淮微微一笑,不以爲意。
斷續的平靜簫聲中,他們在一城春光中漸行漸遠。
身後垂柳如煙,身前天光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