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陸棲淮是怎樣的人,此前有過什麼樣的人生,你一概不知道。二公子,你不要把陸棲淮想得太好了。”林青釋默了一默,微微嘆氣,眉宇間忽然難以抑制地出現了頹然之色。
然而,這句話彷彿一根嘶嘶燃燒的引線,剎那間引燃了沈竹晞心中的怒火。他猛地一拍桌子,雙眉豎起:“反正陸瀾絕不會害我!”
“陸瀾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他重重地冷哼,“那朱倚湄蓄意捏造事實是何居心?”
一念至此,沈竹晞恨恨地咬牙:“還有鄧韶音,推波助瀾,枉爲京城守將!”
林青釋溫潤的聲音裡沒有半分火氣:“韶音不會處心積慮去構陷他人,他不會是這件事的謀劃者之一。”
“畫皮畫肉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沈竹晞直指着他,高聲怒道,“你和鄧韶音雖然認識了許多年,但我對陸瀾的瞭解,卻比你對靖晏少將的瞭解多得多!”
“你和神官同行七年,不還是在最後與他刀劍相向了嗎?你難道不了解他?”沈竹晞微微冷笑起來,說出的話字字鋒利如刃。
聽聞這樣犀利的詞句,林青釋一時無言以對。他緩緩俯下身,雙手合攏覆住眼瞳,脣畔露出的笑意落在燭光照不到的暗影裡,更加顯得幽深莫測。
沈竹晞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忽然心生異感——林谷主看起來溫文爾雅,卻和陸瀾一樣,讓人難以揣度他心中的想法。
他不再說話,而是試圖努力回想這幾日發生的衆多事端,試圖理清。從他被傳送陣送到史府開始,所有的事情似乎就完全脫離了既定軌道。先是蘇晏在史府做出的一系列動作,他獨自一人和一羣兇屍,是斷然無法做成他所說的一系列計劃的,他背後應該還有勢力,是凝碧樓嗎?還是隱族?
至於今日的婚宴,從頭到尾便像是有人暗中策劃好的一場大戲——朱倚湄假扮成史畫頤,先是救下鄧韶音,而後擊殺史孤光。史府那些叛亂的家丁只是炮灰,讓平叛後的靖晏軍稍稍輕敵,甚至飯菜裡的毒分量也不重,所有目的都指向一個——
讓“雲袖”在臺上演完戲,將汝塵滅的事情栽贓給陸棲淮!
沈竹晞眉頭緊皺,滿心煩亂,陸瀾到底是什麼身份,分別以來的這半個月他到底做了什麼,居然讓暗中的謀劃者要如此針對他?那個女子假扮得如此之像,甚至殷景吾都沒能區分出來,她又是誰,是什麼來頭?
沈竹晞不得不承認,林青釋說的話雖然冷酷,卻是對的。
須知閒言如刃,刀刀見骨。
在場的都是些世家高門、說話有份量的人,只怕陸棲淮是叛亂之首的消息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傳遍整座京城。
沒有人會去關注事情真相是怎樣的,在高亢的一浪接一浪的呼聲中,所有人都像服食了麻痹神智的罌粟花,被蠱惑到瘋魔,被愚昧地矇蔽,引導向黑暗。甚至於,這股世之輿論大潮,浩浩湯湯,一步踏反就有粉骨碎身之虞。
“你不要想太多。”林青釋像是覺察到他內心浮動的火氣,斟了杯茶遞過來,“對方計劃周詳,就連跟隨殷慈多年的金浣煙都出現在凝碧樓的隊伍中,真不知道他們的觸手還遍及哪些地方。”
沈竹晞啜着茶,覺得嗓子幹得厲害,一飲而盡:“真奇怪,我去找缺一老人算的時候,那老者居然說陸瀾不屬於人世。這可奇了,不屬於人世,難道是仙人?”微微哂笑着,他話語低落下來,“我要到哪裡去找陸瀾呢?”
自從猜測到缺一老人或許是天官後,林青釋隱隱覺得,這位老人說的只怕都是讖語,絕無一句虛言。他說陸棲淮不屬於人世……可是自己見過陸棲淮,他又絕非兇屍或者亡魂重生一類的。
他百般思索,不得要領,建議:“你要找陸棲淮,倒有個簡單的法子,凝碧樓已經放出你迴歸的消息,你只要到外面的街上去走一圈,全京城都知道你在那裡,陸棲淮聽到了消息自然會去尋你。”
“如果他不在京城呢?”沈竹晞有些意動,窮追不捨,“要是他被傳送到很偏遠的地方,一時半會地趕不來怎麼辦?”
“不可能。”林青釋斷然搖頭。
沈竹晞奇道:“林谷主,你也會看天機嗎?不然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林青釋緩緩握緊了手,他手心冰涼,彷彿那裡有一把虛無的冰劍,始終在掌心無法放開,一如過去了七年,他依舊無法抽身離開這動盪狂瀾,只能如名字一樣,輾轉十方尋求一個“安”字。
沈竹晞啞然,點點頭,語氣頗爲不確定:“但願你猜的沒錯。三個月後就是文宣帝的國壽了,陸瀾應該會來——不過,那樣太遠了啊!”
“說起來,我們也很久沒有看見阿袖演出了,上一次似乎還是在南離殷府,那時候殷清緋還沒被殺……”沈竹晞絮叨了一陣,忽然覺得不對,滿臉僵硬地轉過來,“林谷主,我怎麼忽然記得從前的事了?”
“你記得多少?”林青釋問,“你是怎麼認識我的?”
“是在……我迷路的時候。”沈竹晞有些遲疑,一拍腦袋,“那時我去外地迎回家中的至寶素心靈犀,在歸程中改道進山,然後就遇見了你。”
他喃喃道:“真奇怪,我好像有些能記得,有些記不得,可是我並不覺得突兀,也沒覺得憑空多出來一塊記憶什麼的。”
林青釋咳嗽着,直到面上異樣的血潮褪去:“無妨,你本來也只是暫時地忘卻,會慢慢地記起來的。”
“我現在覺得自從我七年後復活,所遇到的全是一團糾纏不清的死結,從阿袖被下毒開始,各種問題接踵而至,讓人不得喘息。”沈竹晞滿臉憂色。據說雲袖是七年前被七妖劍客中下青蘿拂,可是七妖劍客已經被圍攻而死,絕不會是七年後的策劃者,那——幕後的那隻手又屬於誰呢?
林青釋似乎覺察到他的想法,淡然道:“青蘿拂確實是紀長淵下的,但他並沒有蓄意要害沾衣的意思。”
林青釋不再說話,擡手在桌案上摸索着拿起一支毛筆,在香爐上輕輕一點,而後在空中自如地揮灑成字,嫋嫋的煙氣在他指尖氤氳開,簇擁着他如月的臉頰,映着窗外夜色灼灼,彷彿是神仙中人。
沈竹晞看着新奇,讚歎道:“林谷主,你用爐煙寫字啊!”
林青釋一筆一畫從容寫下,淡淡:“只是因爲我看不見,這樣能感覺到指尖煙氣的波動。”他不再講話,只是沉默地書寫。然而,沈竹晞看着他寫下的敘述內容,卻愈發心驚——
“什麼?七年前紀長淵當初將阿袖釘在戲臺上是爲了救她,暗中的刺殺者另有其人?”
他驚道:“阿秀當時活下來必須要服用青蘿拂?金針封腦也是紀長淵做的?他是個瘋子,爲什麼要幫我們?”
林青釋手一頓,微微抿緊了脣,空蕩的碧色深瞳斂藏着異光,如是寫道:“紀長淵並非十惡不赦之人,他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沈竹晞知道他不想說話讓別人聽見,於是也壓低聲音:“可是他殺了殷慈的伯父啊,還殺了那麼多人。”他眼看着林青釋纖瘦的手指舞動,一提一頓,不覺睜大了眼,擡高聲音,“你寫什麼?殷慈的伯父行將就木,是你……” wωw ▪ttκǎ n ▪C〇
“砰”,門口有燈盞轟然碎地的聲音,殷景吾站在重重珠簾間,面色慘白,也不知聽了多久。他原本是來取藥錄,卻聽見這樣一句話——林望安做了什麼?他……
平逢山神官陡然出手,指尖符咒紛揚涌起,對着少年的喉間,迫使他講話:“快把那句話說完!”沈竹晞袖間朝雪一晃而出,斬斷空氣中無形的氣浪,踉蹌後退中一腳踢在了香爐上。
香爐傾倒,煙氣嫋嫋升起,殷景吾看了許久,微微冷笑,猛地一振衣衫,破窗而出,冷冷的聲音落下,宛如踏碎一地的朝露瓊瑤:“林望安,你好,你真好!”
他匆匆忙忙地奔走,甚至沒有帶走祈寧劍,袖間渡生微微鳴應,似乎是無聲地與之相和。
“殷慈——”在他紫衣掠過身邊的一剎,林青釋如月的面容終於繃裂開,驟然出現難以抑制的惶惑,他聽風辨形,攥住對方的衣袂,“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
“你讓我靜靜!”殷景吾並指斬斷衣袂,神色頹然如醉,落地的時候居然趔趄了一下,御風倏地飛遠入茫茫夜色。
沈竹晞目瞪口呆,完全不清楚只是普通的一句話,殷慈爲何這麼大反應。他試探着問:“林谷主,你和殷慈怎麼了?他怎麼這樣生氣?”
“別問了,別問了。”林青釋心緒紛亂,扶着額頭,拂袖將他用力推出去,而後重重闔上門,半點沒有平日清朗如月的模樣,“你也讓我靜靜。”
沈竹晞倚着綴玉連珠的門板,聽見裡面鏗然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而後一室如墨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