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門之後,生而不幸。據說他在年少時曾與璧月關的一位道長相交甚好,後來是他自己滅了璧月觀,算得上陰鷙狠辣,喜怒無常。”
“謝羽成爲謝家宗主的那一年,都發生了什麼?”
“謝家內亂,他的長姊謝芩將他囚禁半月之久,後來謝羽逃了出來,殺死了他幾乎全部的家人——不過這些所謂的家人曾殺死他母親,這也不過是復仇而已。”
“謝羽爲什麼要同意讓蘇晏加入謝家作客卿?”
“謝羽想借助他的力量煉屍、稱霸。蘇晏殺琴河人、操控兇屍的事被揭發出來,謝羽明面上懲戒了他,兩人暗地裡卻仍舊來往密切,直到七妖劍客紀長淵無意中撞破這事。”
“後來呢?”
“謝羽一時被羣雄聲討,衆叛親離,幾乎岌岌可危。”
“……那,謝羽有過什麼得力的助手或者密切的好友嗎?”
“林谷主,你這個問題真有些奇怪——時人評價他,陰鷙狠辣,像毒蛇一樣不能幫,偏偏又心腸剛硬。那時候謝氏也不算強盛,朝不保夕,誰願意和他做朋友?”
“方庭謝氏是怎麼發展成中州四大家族之一的?”
“他自己喬裝成落難公子,作爲內應,潛入夔川歐陽家族——那時候還與凝碧樓鼎立。他滅滿門且吞併了歐陽家,隨後挑唆南離殷氏和蘭畹紀氏相鬥,坐收漁翁之利。”聲音頓了一頓,“謝羽用的大多都是些見不得光的手段,蘇晏沒走前,作爲他的外援,倒是一對惡友。”
“方庭謝氏氣候已成,當初是什麼作爲導火索,衆多世家才聯合起來剿滅他?”
“史孤光上書文軒帝,說是謝氏勾結隱族——謝氏想要一家獨大,逐漸成爲衆矢之的,旁人只需要一個進攻的藉口罷了。”
“然後史孤光還做了什麼?”
“七月十五他組織了第一波進攻,在傳說中午夜鬼節、鬼門大開的時候,他組織豢養的灰衣殺手攻入方庭山大道。謝羽和屬下打破這第一波進攻,但是元氣大傷,只能暫時休整。”
“鄧韶音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是那個給各世家傳信的人。”
“最後進攻的過程是怎樣的?”
“第二天子夜,各方世家進攻,一個時辰後,紅蓮劫火燃起,伴隨着轟然的爆裂聲,直燒了三天三夜,幾乎燒掉了半座城池。”
“那個謝羽也真是個人物,面對十方精銳敵手攻擊,一步一步率領着族中僅剩的五十多人退入主樓,層層設伏,最後放下了鐵柵欄。”
“來手鍊屍體的人說,屍骸都在主樓裡,交錯疊加,十分慘烈。”
“史孤光的長子親自刺了謝羽一劍,洞穿了他的手腕,謝羽抱着一張畫像,在全身骨骼盡數碎裂的情況下,和對方同歸於盡。”
“如果你是謝羽,你死在大火前的一刻會想什麼?”
“我要死了——爲什麼偏偏是我?”
這一場問答結束後,已是月上中天。林青釋彷彿身心俱疲,闔眸側臥在牀上,啓脣輕聲道:“夜深了,何樓主回去吧。”
“桌上是化解吐真丹的湯藥”。他淡淡道。
林青釋微微一遲疑:“真對不住……最後問那樣的問題。”
他擡起手,彷彿能感覺到月華流逝過指尖的冰涼溫度,一時彷彿癡了——凝碧樓主說那一句“爲什麼”的蒼涼語調,一遍一遍在他的腦海裡回放。
當初謝羽在火海里,只怕會更加劇烈而絕望地嘶吼着,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偏偏是他?
爲什麼當初自己要走?
爲什麼總是來晚一步,總是太晚?
林青釋茫然地將臉埋進掌心,有淚盈睫——原來,有些事並非他刻意不去想就能避開,糾纏命運絲線的那隻紡錘從未有過片刻鬆懈。種種恩怨銘刻入骨,如同抽刀斷水,除非一死,根本無法了結。
“子珂”,他低低地喚着從窗外跳進來的少年,怔怔,“我這次去京城,若我回不來——”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霜刀聽雪、長刃破冰的冷肅,連同整張臉都是木然的,彷彿已經心如死灰:“那就把我的骨灰帶回藥醫谷。”
“不過,我又有何面目去見藥醫谷在上的祖師?”他猶自喃喃。
藥醫谷的前三任谷主,每一位都是大慈大悲的杏林醫隱,妙手仁心,迴轉春風,一生救死扶傷無數。唯有他,如今居然要拚卻一身醫術,去幹一件與初心背道而馳的事。
——他要去殺人了。
“不過”,林青釋斷斷續續地咳嗽着,居然溢出淡淡的笑意,“我當初學醫術是爲了他,如今用醫術去殺人,還是爲了他,也算是不枉了。”
“公子”,子珂聽他語調消沉,居然隱隱有棄世的念頭,不禁巨震。他訥訥地喚了一聲,不知道該何如接下去。
良久,子珂問:“你學醫,是爲了謝宗主?”
林青釋仍舊微微笑着,如月的臉頰卻難以抑制地顯得蒼涼單薄,聲音宛如風中歌吟:“是,也不是。”
奪朱之戰終結時分,他們四人在南離古寺下決裂,各奔東西。只是因爲一個微不足道的念想,他在藥醫谷前長跪了三日,求谷中收他入門。
——“爲什麼你要做一個醫者?在你人生的前十多年裡,你雖然一心向道,卻是一個殺人者。”守衛典籍的老者如是問。
當時他如此決然答覆:“我的摯友死於紅蓮烈火中,雖然並非死於病痛——可是我想,倘若有人死於病痛,他的朋友也是一樣的痛苦。”
“那種把心剜出來近乎死去的痛苦,我不想再讓別人嘗一次。”
老者看了他良久,已拂衣,扶他起身:“你便是藥醫谷第四任谷主。老朽守了二十餘載,閱人無數,也算是等到繼承者了。”
後來,林青釋在醫書中青燈伴月時,偶爾會失神地想起當初未曾開口言明的念想——他其實是有過深刻的執念,想要復活謝羽的。
《藥醫秘藏》和諸多醫典裡並非沒有復活之法,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復活出一個全新的“謝羽”來,只是,他沒能找到謝羽的一絲一毫魂魄,復活出的那個人,是徒有謝羽的軀殼、忘卻一切前塵的存在。
謝羽那麼驕傲的人,怎麼能容忍自己沒有記憶地苟活。他一生的跌宕濃墨,冷酷與溫情,就算他不在,也會有人爲他記得——如若一旦前塵盡忘,重來一回,就算是白過的人生了吧?
林青釋後來爲他招魂七天七夜,盼望他能投入輪迴,只是最後,他因爲疲累而昏倒在招魂臺上,沒有看見靈魂離去的痕跡。
要麼,謝羽已經安然地走,要麼他還在紅蓮劫焰裡苦苦掙扎。
無論哪一種,活着的林青釋都不能解脫——他以爲自己是漸漸淡然了心緒,同從前的夢中身作訣別,如今才恍然覺得,他自己不過是沒有勇氣,無力再去回首直面當年的諸多虧欠——比如,那句始終沒有實現的“雙劍同輝”的誓言。
思緒陡然間已經飄遠,覺察到子珂在耳邊輕聲勸導的聲音,林青釋迎着夜風展顏而笑,推開了子珂的攙扶,拔劍而起,一點足,消失在凝碧樓外接山的渺渺月色裡。
月下,他白衣倏然而隱,宛如夢寐,又似朝露,綻出炫目的剎那芳華。
子珂與谷主朝夕相伴七年,卻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笑容,彷彿霧氣一般單薄,卻異常的美麗。他怔了一刻,去隔壁叫上幽草追了過去。
臨出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桐木古琴的雕花上,缺的那第七根弦下,一朵雕花被無形的勁氣攔腰斬斷。
斷去的第七絃爲哀弦,弦猶如此,人何以堪?
----------------------------------------------------------------------------
皎皎月光下,凝碧樓主煢煢憑欄,一杯一杯喝着熱辣的酒,直到中天月色將他黛藍衣袍染得雪白。月光下徹深潭,碧波盈盈,居然有幾分像澄澈的雙瞳。
那個藥醫谷主的眼睛真好看,比凝碧珠還漂亮。
這是他此生第二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眼睛裡。
他仰頭望去,脣畔忽然涌起莫名的笑意。明月在水霧浮動的視線中逐漸模糊,不知道是眼睛裡起了霧,還是未晞的月露。
對於高高在上的冷月來說,不論是他,還是凝碧樓,都只是剎那間的紅塵夢醒。
“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他喃喃,第一次如此放縱形骸——多年以來的高高在上給他本就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層堅冰,此刻卻微微有鬆動的跡象
他一擡手斟酒,地上忽然有灰暗簌簌震動,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手指按上了腰間的短劍,渙散的目光也在一瞬雪亮如電。旋即他意識到那只是影子而已,綻出一個苦笑。
他緩緩往後退了一步倚着欄杆,影子也隨之後退,永遠不會與他重合——比影子和人之間的縫隙更大的,是有些人終此一生都無法跨越的心牆。
凝碧樓主再度放聲大笑起來,彷彿初生的稚子在亙古的天地間茫茫然。他連連痛飲,終於不勝酒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夜深忽夢少年事。
——他那時候已不是少年。
雖然他也曾陌上風流、鮮亮明媚過,這具身體能有的最初的回憶,是在漫天的紅蓮烈火中開始的。那場火毀了曾經的飄零人,造就了後來的凝碧樓主。
他還記得,將他從火里拉出來的,是上一任樓主金夜寒——這是金夜寒樓主第二次救他,第一次,他被重傷瀕死的母親拼着最後一口氣推入凝碧樓的大門。
“山河人間,原是太苦了。”將他救出,遠離了野火獵獵,金夜寒衣袂燃如朝日,靜靜注視着宅邸的廢墟,眉目間卻隱約透出無法掩飾的悲痛悵惘,慨然長嘆。
而他渾身骨骼碎裂,裸露的皮膚上密佈着灼傷的痕跡,簡直上上下下找不到一處完好的,手背上洞穿的傷痕尤其驚人。雖然如此,他仍是一手緊握住劍,另一臂緊抱着畫像,在凝碧樓的馬車中昏倒過去。
這一昏,就是一整月。他的傷勢剛好轉,金夜寒就來了——
“這場戰爭就要暫時落幕了,從今日起,在別人眼裡,你就是個死人了。”那個女子語氣毫無波動地如是說,冷漠的神情中卻依稀蘊藏着關切。
“你的劍叫什麼?”金夜寒手指挑弦而攻,滿意地看見全身染血的少年拔劍抵擋,手指一頓,問道。
“叫嫌棄——若嫌,棄之。”他的手已經在先前的混亂中被劍刃洞穿,卻還用力地死死握住短劍,彷彿勉力握緊昔日殘留的最後一絲念想。
然後,他緩緩鬆開了手,寒聲道:“樓主,我以後叫何昱了。”
何昱何昱,浮生煞短,不及掛念,談何相遇。與他原來的名字不過一個姓氏之差,含義卻截然不同了。
金夜寒雖然是殺伐果斷、雙手滿是血腥的人,內心卻保有近乎天真的執念,她因爲一個簡單到近乎荒謬的原因,不惜以身犯險來救自己——她說,你很像從前的我。
後來的一年多,又是東征西戰,江山倥傯,何昱在征戰間隙暗暗調查,終於查出關於家族覆滅的一點線索。凝碧樓在其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甚至最後那一把紅蓮劫焰,也是金夜寒親手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