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將垂,暝色如煙。
沈竹晞提燈穿行在燈火星綴的長街上,踽踽獨行,兩岸稀疏的行人漸次他擦肩掠過。
他撣去衣領上一片落塵,便覺得,這樣安寧地在暮光中靜靜行走,好像不久前護着雲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說起來,他第一次醒來看見人間景的時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時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顧茫然,不知所歸。
那時,他什麼都不記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時而聽着有人喚他完全陌生的稱呼,二公子,或者擷霜君。他一直毫無頭緒地尋找着過去,那些無法再回憶起的,漸漸變成一種執念讓他不得解脫,直到,那一日在街頭遇見了被追殺的青年。
後來他就認識了雲袖,三言兩語間,他知道,那個擷霜君,或許是過去的自己,是她曾經並肩同行的隊友。
雲袖是個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覺察出,她對自己沒有惡意,反而隱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牽念。
她應當儘快地好起來,自己便可心無所掛地離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緊了林青釋開的那一頁藥方,掃過細膩的筆記,忽而思緒凝格。
林青釋的筆跡古雅淡然,筆鋒含蓄,字意灑脫,看上去很是賞心悅目。
若非親眼目睹,他決計料不到這是出自盲人的手筆。然則,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卻是明淨的,萬物於他,只如清風從心間無聲掠過。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應該是這樣的。沈竹晞記憶裡一個模糊的影子隱隱浮現出來,氣勢凜然,長劍如虹,他仔細去想,有關那個人的卻如一團亂麻絞在一起,卻怎麼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從前認識的人嗎?
沈竹晞嘆了口氣,舉起袖子:“辜顏,你說我從前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每個人看到我,都是一臉震驚?莫非我是個很厲害的人?”
袖子上辜顏流暢的線條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覆。
沈竹晞有些悵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瀾壯闊的故事,只是,我現在什麼也不記得了。”
“唉,傷腦筋,日後還要把記憶一點一點找回來——”他拍拍額頭不願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額頭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個人。
“借過。”清凌凌的聲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頭一朵將落未落的梅花。
年輕男子從風中走來,輕飄飄地站在他面前。暮風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後長劍上的二色劍穗交錯着掠過臉頰,兜帽覆住額頭,帽檐下是一雙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擡手扶住沈竹晞,讓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謝謝,謝謝。”沈竹晞微一定神,臉色漲紅,掙開他攙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張望,只有人聲寥寥,晚風低吟,不由皺眉道,“我說你,這路上這麼少的人,你爲何偏偏要從我這裡借過?”
過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着他,眉目籠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裡似是蘊含着難以言說的詢問意味,讓沈竹晞一瞬間覺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脣角卻微微勾起,有幾分風流嫺雅的味道在裡面。
“自然是你這裡好走。”沈竹晞再一次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清越、低沉,很是好聽。
擦肩而過的一剎,他隱隱覺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彷彿是剛剛臥病而起,全身都帶着凜然的溼重寒氣。
沈竹晞猛地打了個寒顫,察覺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無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對着走出很遠,那種被注視的感覺依然沒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搖搖頭,想把奇怪的想法從腦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卻被揚起的長髮扎到眼睛裡。
“咦,我束髮的絲緞到哪裡去了?”沈竹晞向後一摸,卻摸了個空,不由得震驚失色。
他慣用的是一條鵝黃色的絲緞束髮,視若珍寶,不僅因爲據云袖說,那產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處,是由四隻綺貝吐絲三年織成,名貴異常,還因爲,這是他醒來之後,在陌生的整個世界裡,唯一能觸到的與過去有關聯的東西。
——這條緞帶顏色微微褪去,想來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額頭,確定那東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頭看,這一下只感覺到一股火氣從腳下一直竄到前額——他目力極好,竟隱約瞥見先前擦肩而過的那人,腕間一點明黃,邊上未系妥的絲線隨風飄揚,連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來前的黑雲。
“小偷!強盜!”沈竹晞直跳腳,拔足便要追上去,卻生生地頓住了——
前面風雪裡相依相偎的一對老人,手裡提着藥箱走過來,嘴裡翻來覆去地依稀是在說:“快關門了,還好趕上了。”
藥方!他還要去給雲姑娘配藥。
沈竹晞不甘不願地擡頭看看先前那人離去的方向,又展開手中的藥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斷變化,似乎是在權衡。
罷了,雲姑娘的傷勢不能耽擱,暫且放過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間一間地問遍尹州城裡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搶走緞帶的那人找出來!
沈竹晞一咬牙,向着相反的、凝碧樓樞問堂的方向走去。 這一處樞問堂傍水而建,清澈見底的溪泉可以入藥。徹地的窗前疏疏掛着珠簾,掩映着後園的幾畝藥圃,高高低低、挨挨擠擠種下的大片,是凝碧樓從天下各處蒐集的珍稀草木,種植在每一間下設的樞問堂,已供配藥。
這些藥材也是樞問堂享譽天下的原因之一。
七年前,何昱剛擔任凝碧樓主,那時天下初定,他一朝以鐵血手腕穩定了樓中的動盪局勢,就在凝碧樓下轄的中州十八地建立了二百多間樞問堂,種植靈草,淬鍊藥石,提供給城中的百姓,分文不取。更是高薪聘來名醫百位,長期坐診樞問堂。
中州十八地數以萬計的人受過凝碧樓的恩惠,都道何樓主、凝碧樓是心之所向,連年來一統中州武林,也是衆望所歸。
“這位公子,你藥方上有一味藥需要自取,還請移步到十二樓來。”櫃檯前的弟子走過來,把藥方連同其他配好的藥放在布袋裡還給他,擡眼看了看沈竹晞,恭敬道。
沈竹晞微微點頭,順着他指引的方向往樓上走。
這裡原本是白日裡名醫會診的地方,許是來的晚了,現在空蕩蕩再無一人,桌子上一格一格擺放的紅木匣,每一屜貼着箋註的都是一味罕見藥物。
他的目光凝在牆上懸掛的黑檀葫蘆上,那是一隻破舊的葫蘆,身上裂痕遍佈,卻散發着耀目的灼人白光。沈竹晞定睛細看,還能看到淺一些的素色在葫蘆面上的千百紋路里遊走,又極迅捷地匯到葫蘆的腹部。
似乎是覺察到這裡有人來了,葫蘆懸在牆上扭動起來,一下一下空空地敲打牆壁,呦呦似人語,
“這什麼東西?”沈竹晞一驚,走上前去想要撫摸它。
他的袖子忽然被重重一扯,接着便覺得手腕一沉,辜顏呼啦一下子躥出來,立在他手腕上振翅欲飛。
“安!安安!”辜顏忽然扯着嗓子發出一聲清啼。
“哎呦喂!”沈竹晞伸手將它按住,湊過去低聲說,“我們是來給雲姑娘找藥的,辜顏,你可別亂來惹禍。”
辜顏轉過來躁動不安地拱他的手背,黑豆般的眼睛骨碌碌直轉,忽然又不停地啄他手指。沈竹晞吃痛,一下子鬆開手。
辜顏撲簌簌地飛過去懸停在那黑檀葫蘆面前,歪着頭梳理羽毛,似乎是在思考什麼。
沈竹晞緩緩走過去想喚住它,辜顏卻回頭“安安”地叫了兩聲表示拒絕。
在他不明所以的注視中,辜顏哧啦對着葫蘆張大嘴,葫蘆裡的白光以清晰可見的速度被辜顏吸走,一點一點暗淡下去,辜顏的頸腹卻慢慢亮到炫目,像紅蓮夜時候黑暗中最亮的一朵白鳥燈。
沈竹晞問:“辜顏,辜顏你在幹什麼?”
他連問了兩遍得不到回答,便低頭按照藥房開始取找一味名爲“零朱”的藥,打開最下面一層的透明格子,沈竹晞驚駭地幾乎跳起來。
“辜顏,來幫個忙!”他咬牙道,看着藥格里四處亂拱的四隻零朱皺眉,零朱是尖牙利齒的水生物,被放置在黑暗中的水袋裡,乍見強光,猛然竄起,鋒利的前牙幾乎咬破了袋子。
據說零朱動得越兇,便越適合入藥,看來這一對藥性很強。
“辜顏,快來幫我抓一對!”沈竹晞拍手示意它。
辜顏不情不願地振翅飛過來,一頓,尖尖的喙咬破水袋,啵的一聲戳破零朱吐出的泡泡。它一動翅膀,兩隻零朱不由自主地滾到一起,辜顏紮下去叼起來,咕嚕兩下嚥到肚子裡。
“真有你的。”沈竹晞摸摸它的毛。
“回去別忘了吐出來。”沈竹晞將它捧在手裡,一指戳戳它鼓起來一塊的柔軟腹部,惹得辜顏不滿地揮翅扇過來。
他這時候凝神看去,辜顏身上的白光已經暗沉下去,與平時無異。他將辜顏收到袖子裡,預備着離去。
“砰!”牆上的葫蘆忽然用力地彈跳幾下,電光火石的功夫,綁着它的鐵絲繩從中斷裂,葫蘆跌下來碎成七八片。
“哎,怎麼回事?”外間的凝碧樓弟子聽到響動,匆匆往這裡趕。
“辜顏,這下子你可闖禍了。”沈竹晞蹲下身看一地刺目的碎片,撿起一塊,深深皺眉。
他迎着奔過來的弟子歉意地笑笑:“抱歉,將你這裡的葫蘆打碎了,我來賠……”
他的話音被弟子尖刻而倉促地打斷,那弟子顫抖着指着他的臉,難以置信:“你你你,你居然把葫蘆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