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月華逐檐,客棧內,少年提高聲音爭吵連連。
“喂,陸瀾,我說你都到這兒了,還猶豫什麼呀?”沈竹晞一拍客棧的桌子,前面的小夥計早已被他嚇得躲到櫃檯下面瑟瑟縮縮,他卻似乎毫無所覺,只是接着大聲抗議,“陸瀾,到這裡,我們無論如何也得進琴河城,我說你這……”
陸棲淮難得一次變了臉色,雙眉豎起:“朝微,你不要胡鬧!琴河是什麼樣兇險的地方,你不知道,怎麼能亂進去?”
他在桌子上攤開幾張紙,是這一路從各地搜來的訊息和地圖,他打開最上面一張牛皮紙:“這是凝碧樓總部的警告,一干人等,絕不能進入琴河,否則後果自負。”
“我說,琴河到底有什麼兇險的?不就是一座空城嗎?凝碧樓最大的分部便在隔壁遙城,倘若琴河真的可怕,凝碧樓分部爲什麼要在那裡建?”沈竹晞點着地圖上圈出來的幾個地方,不服氣地反駁,一邊轉頭問旁邊的女子,“我說的有道理吧,阿袖?”
雲袖這時才得以從兩人你來我往的交談中說上一句話:“琴河確實是可怕,不如繞開走,我不急的。”
她出發前在尹州館舍裡已服下了陸棲淮帶來的藥丸,這十幾日來行動已與常人無異,除卻使用鏡術時稍有滯緩。只是,她每每問起陸棲淮,這顆神驗的藥物從何處得來,對方總是三緘其口,不願告訴她詳情。
他們這一路平安寧靜地走過來,除了遇到一處佔山爲王的強寇,其他便沒有什麼波折。眼下,前方就是中州十八地都談之色變的兇城琴河。
琴河成爲兇城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候,奪朱之戰剛拉開帷幕。
雲袖擡手整理了微微凌亂的鬢髮,手指不受控制地掠過腦後的三根金針,神色一肅。她還沒有恢復太多的記憶,只是,腦中似乎有道聲音在一遍一遍地叮囑她,不要去那裡,不要去。
“我不要緊的。”她微微一笑,聲音溫柔動聽,“二公子,就聽陸公子的,繞過琴河走吧。”
“不要叫我二公子!”沈竹晞不滿地瞥了她一眼,看見她滿臉的清雋笑意,不覺一頓,聲音也平和下去,“我還不一定是擷霜君呢!”
這一路上,但凡是有江湖人的地方,看到他都或驚駭或激動地喚他“擷霜君”,以至於沈竹晞後來只能呆在客棧裡不出去。被喊多了,他也忽然心生異感,好像自己確實是那個人一樣。
只是,他原本卻是對這個名字沒有半點印象的。
沈竹晞咬緊下脣,轉向陸棲淮,扯住那人的袖子,生硬地說:“反正我就是拒絕你的提議,除非你能說出琴河到底哪裡可怕了。”他手指在地圖上勾了一圈,“繞過琴河好辦,只是要進下一個翰海雪原的入口,得走三萬裡的路,不眠不休地御風也要二十多天。”
他不滿地一拍桌子:“阿袖的毒雖然暫時控制住了,但你畢竟不是醫生,帶來的藥不一定很靠譜,誰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他的語聲被對面咣噹一聲打斷。
陸棲淮面前的茶壺翻倒,他斂了脣畔的笑意,看着沈竹晞,面沉如水:“你不信任我?”
眼見他眼眸中抑制不住流露出來脆弱的痛苦之色,沈竹晞大驚,訥訥地鬆開扯着他袖口的手,低聲分辯:“我沒有啊,我只是,我……”
他心下一震,自己怎麼能這樣直截了當地質疑他?
陸棲淮與他不過是尹州城裡的擦肩一面,卻因他淺淡一言,先是獻上藥丸至寶,而後又將陪他出入瀚海沙漠這般險地。便是相交多年的摯友,能做到這樣地步的也不多。
沈竹晞澀然開口,低聲道:“我沒有不信任你,陸瀾,我錯了。”
“既然沒有,那就休息一晚,明日改道繞過琴河。”陸棲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扯過桌案上橫插在花瓶裡的薔薇,摘下一朵,在掌心捻了捻,放在沈竹晞面前,“它死了。”
沈竹晞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察覺到對面人似乎周身的氣息暗下來,就像,像辜顏有時候不開心了,就耷拉着羽毛。他眨眨眼,有些發笑:“陸瀾,你是在對我賣萌嗎?”
陸棲淮哼了一聲,指着花:“它死了——都怪你!”
沈竹晞頗爲心累,感覺自己對陸瀾說話的理解得了個負分:“你說啥?”他看見陸棲淮笑了笑,笑得頗爲好看,顯然不像是真生氣的樣子,只是悄悄伸出手來,覆住了那一朵碎裂的薔薇。沈竹晞覺得,如果他額頭上可以開出花來的話,那些花一定是先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現在又悄悄地開滿了。
哼,這人耍我,翻臉比翻書還快!
沈竹晞鬆一口氣,忽然莫名覺得惱怒,置氣道:“我就是不聽你的!我就是要走琴河!”
“再說,我們三人的功夫,琴河就是一座空城,最多不過有點邪祟,怕什麼。”他一按刀背,傲然道。
忽然聽得一聲悶哼,沈竹晞詫異地看過去,便看見坐在櫃檯前的掌故滿臉驚懼地看着他們三人,幾乎要縮到椅子後面去:“你,你們要去琴河?”
“怕什麼,說話利索點,又不會吃了你。”沈竹晞扔去幾枚紫錦貝,清脆地連聲落在櫃檯上,他問道,“怎麼,琴河到底有什麼異常,把你怕成這樣?”
“公子,姑娘,琴河去不得啊!”掌櫃撲通一下栽倒在櫃檯上,臉色煞白,聲音都顫抖着,顯然是怕的要命。
他見到沈竹晞微微露出的不信之色,猛地轉向一旁神色灑然卻眼神端凝的陸棲淮,顫聲說:“再高的功夫也沒用,你們可莫要去白白送命!”
“我三年前誤入了琴河,誰料卻遇見了這樣的事——” “小店利潤微薄,每次進貨都要到幾十裡外的鈴莊去,我一人趕着馬車,來回要整整一天。那一日,鈴莊酒館裡的老闆調貨遲了,我裝上貨回來,行到半路,就已經深夜了。”
“我這人向來膽小,您知道的,我們這裡位置偏僻,城外的官道上一入夜就黑燈瞎火,少有行人。我一個人駕車走着,只聽到夜風呼嘯和馬嘶鳴的聲音,害怕哪裡有強人躥出來,嚇得渾身發抖。”
“忽然,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周圍太安靜了——驚慌中,我四周看去,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到。我後來才反應過來,只有風聲,馬的喘息聲停了。”
“就在這時,車子顛簸着緩緩停下,我幾乎魂不附體,死死捂着眼不敢往外看。出乎意料的是,卻有明澄的光從我指間投射進來。我以爲是到了,擡眼看去,是一片燈火璀然,於是我便毫無防備地下了車。”
“然而,我順着燈火往裡面走,卻一直沒有找到熟悉的我家周圍的那一片房屋。難道,是我誤入了什麼周圍的村莊?我忽然恐慌起來,覺得不對,這一路走來,莫說夜晚的人聲,竟是連蟬鳴都沒有!”
“死寂中,我拔腿就跑,想要回到車上,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可是我徒勞地跑出了很遠,遠得是先前的十幾倍路,都沒有看到我的那輛車!就在這時,忽然有了聲音——是一陣渺渺的洞簫聲,在這裡顯得格外突兀,格外恐怖。”
“我再也忍受不住,失聲驚駭地叫起來,淒厲的叫聲劃破了夜幕。我不知叫喊了多久,整個人都痙攣着軟癱在地,忽然聽到旁邊有人聲,他說,是你在這裡叫喊的嗎?”
“我完全看不到他長什麼樣,只覺得聲音冷冷的,一點波動也沒有。我那時滿心都是遇見人的喜悅,忙不迭地連連說是。然後他丟下一句,說我若是能在這裡待到天亮,他就送我出去。”
“我慌慌張張地跟在他後面,他手裡提着一盞明燈,我湊得更近了些,然後,便看見了此生最可怕的景象!”
店老闆說到這裡猛地頓住了,眼珠外凸,神情甚是駭人。陸棲淮輕咳一聲,他看過來,發覺這裡還有幾位聽衆,漸漸從癲狂中鎮定下來,接着講述下去。
沈竹晞坐正了,靜靜聽他說。
那店主道:“我腳下被一塊東西猛然一絆,我以爲是塊石頭,捧起來一看,竟然是塊頭蓋骨!不僅如此,我腳下深深淺淺、高低不平的路,居然是用一塊一塊的白骨累積成的!我驚叫出聲,前面那人卻只是平靜地回過來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來自地獄裡的修羅,讓我覺得說不出的恐懼。”
“後來我跟隨他進了屋子,那間屋子地形最好,又是幢富麗堂皇的府邸,別的屋子之間也只剩斷垣頹壁相連,站在那裡,可以一覽無餘地一直看下去。我這才明白先前看到的燈光是什麼,每一座房子裡,都擺着幾張案几,案几上疏疏地固定着幾根蠟燭,雖然無風,火苗卻詭異地動起來。”
“那人帶我到這裡後,就倚着牆璧盤膝坐下,彷彿是在打坐。我無事可做,就盯着那蠟燭看,我覺得自己看了有一個多時辰,蠟燭竟還是那麼長,沒有燃掉一點。”
“我定睛看了很久,突然看到蠟燭上空,青煙扭曲着蒸騰而起,嫋嫋中,不斷浮現出歪斜的面孔來,有的只有鼻子,有的沒有額頭,有的只有半邊臉,全都直直對着我!我連滾帶爬地倒在那人腳邊,抓住他衣角,求他就我一命。”
“我爲什麼要救你?我聽見那人如是說,嚇得幾乎全身都沒有知覺了,癱坐着看那些怪異的臉漸漸逼近。我還聽見尖利的嘶吼聲,吱吱呀呀的,像是夜飛的蝙蝠。”
“最前面那張臉,只有一張嘴,他明明是透明的,我卻看到血滴出出落了一地。我驚恐地雙手亂揮向後退,一摸卻是滿手鮮血,後面的牆上也有許多張這樣的臉!忽然,它猛地一口從我脖頸上咬下一塊肉。”
“我疼得幾乎要昏死過去,雙腿亂蹬,就聽見那些透明的臉怪不停地尖聲交談,我驚恐地看着他們在我身上咬出滿身傷痕,終於忍受不住,昏了過去。”
“第二日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我睜眼的時候嚇了一跳,那人就站在我面前,手指緊緊卡在我脖子上。”
“我看清了他的臉,蒼白得像鬼,一點人的暖氣都沒有。他似乎是在猶豫着什麼,手指越收越緊,在窒息的前一刻,我大喊了一聲,‘放過我吧!’”
“沒想到就是這一嗓子救了我的命。那人聽到了,忽然整個人都愣住了,猛地鬆開我,向後跌坐在地上,漸漸把臉埋到雙膝之間,不動了。我以爲他還在想着怎麼樣折磨我,卻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是他說的,他在說——”
“‘放過,不放’。翻來覆去就是這兩個詞,狀若瘋癲。我想趁他不注意走到門外去逃走,卻看見他又站起來,眼露兇光地盯着我,我大駭,在他手舉起來將要落下的時候,又大喊了一聲:‘放過我吧!’”
“那人忽然呆住了,手就停在半空中不動了,良久,他忽然揮揮手,似乎是要放我走的意思。我不敢再多呆一刻,生怕他改變主意,踉蹌地狂奔出來,跳上車走了。”
店老闆連續地講了這麼多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看着對面三人各異的面色,忙補充道:“這可不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您們要信!”
他勾住領口嗤啦一扯,崩裂的面料下面,露出一道一道觸目驚心的滲血傷痕。老闆苦笑道:“這些傷口三年來從來沒有癒合,我也時常想起那一夜的噩夢,只能穿衣服把它們遮起來。”
沈竹晞暗暗握緊了手指,三人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