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可真像林谷主。”金浣煙語調悠悠地說。
他們是習武之人,目力甚遠,可以影影綽綽地看見溪流彎彎曲曲流淌入的橋頭,有一道素白的身影託着蓮燈。那個人白衣如雪,面容上氤氳了一層璀璨星輝而略有模糊,他正彎下腰,似乎想要將蓮燈放入水中祈願,但伸出的手停滯了許久,始終沒有放下。
雖然看不清面容,可林青釋那種光風朗月的氣質太過卓越,而且滿場的紅男綠女皆着豔麗衣衫,只有他一人白衣翩然。金浣煙篤定了,那一定就是林青釋。
“他離開了凝碧樓?”史畫頤心一沉,想起何昱前些日子發出的昭告,“難道藥醫谷真的歸附了凝碧樓?”
正說着,她忽然呼吸一滯,看見那個人緩緩擡起頭來,臉籠罩在煙花明晃晃的光暈裡,蓮燈的柔光撫上他眉梢鬢髮,可是林青釋並沒有帶着覆眼緞帶,他的眼瞳此刻隱隱約約凝視過來,宛如碧色深潭,也像琉璃光華的兩方凝碧珠,那裡面映照出面前的整一個人間。
“天吶!”金浣煙感嘆,“他的眼睛真是太漂亮了!”可是他忽而又有些不確定,那雙眼太清澈、太漂亮,着實不像盲人的眼瞳。就在金浣煙遲疑之際,忽然看見那人摸出筆,在蓮燈垂下的紅色紙緞上題寫了幾行字。
他在寫字,他能看見!
金浣煙萬分驚駭地就要往那裡走,他和史畫頤都沒有參與涉山的戰場,自然不知道何昱挖下了朱倚湄的雙眼,想要讓林青釋復明。此刻他心中橫亙着千百個疑問,衝破阻擋在他們之間的人羣,橫掠成一道驚電,一邊驚呼:“林谷主!我是金浣煙!林谷主,是你嗎?”
然而,在他的驚呼聲傳入耳的第一時間,林青釋已有知覺,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快速將蓮燈放在水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遠,在人潮中一晃就不見了。等金浣煙趕到的時候,只能頹然地看着那盞遠去的蓮燈。
“林谷主好奇怪啊!”史畫頤道,一邊凝視着蓮燈上的題字,那字跡雋秀而又不失鋒利,她念道:“一願師祖不騫,二願摯友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題於中州零七年。”
後面是新補上的一句話:“終究蒼冥無眼,三願皆不可得。”
金浣煙心緒複雜,沉默良久才說:“這大概是林谷主在奪朱之戰前夕的那個紅蓮夜寫下的,陰差陽錯之下,當時卻沒來得及順水送出。”那時候,林青釋還是俊秀的白衣小道長,師門和樂,摯友同行,所親所愛皆能時常相見,可是如今滄海輪轉,曾經希望能長長久久的,最後還是求而不得。
世間事無非是萬般差錯,造化弄人,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願望,才勉強算作情深。
金浣煙不再放縱自己去想這些傷情故事,今夜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轉向史畫頤,正色道:“等會文軒帝會隨着演出的衆人巡街,不論雲袖雲宗主做什麼,我們都不管她,只要讓史府上下守衛住這一方不動亂就成。”
“表姐”,眼看着史畫頤點頭,金浣煙微感遲疑地問,“擷霜君一定已經來了,你要去找他嗎?”
史畫頤一言不發,垂落的青絲遮擋住明眸,看不出此刻眸中正閃爍的是什麼心事。良久,她緩緩擡頭,感覺到遠處開始更爲喧囂沸騰起來,像數滴油滴落進滾燙的沸水中,不禁一擰眉:“果然如此,巡遊演出的人倒是將來了。”
她按着雨隔劍,與金浣煙揀了一處背對人羣的地方並肩而立,身邊遠遠近近無數喬裝成平民的,都是史家和其他一些友族的死士,此刻正嚴正以待,目光灼灼地看着人潮裡露出的旋舞花瓣和綵帶。繽紛的鮮蕊沾着淨瓶裡的水灑滿道路,歌吹之聲不絕於耳,隱隱有咿咿呀呀的唱腔。
史畫頤靜靜看着,忽然似有所感,彷彿遠處高樓上的秋夜中,也有眸光投射過來注視着她。她疑惑地擡頭向那個方向看了許久卻一無所獲,於是鬱郁地按下心思,靜待遊行。
遠處,撲棱棱,磚瓦輕滑下的微微響動傳來,低伏在樑上的沈竹晞緩緩起身:“好險啊,差點就被璇卿發現了!”
陸棲淮頗爲無語:“你又沒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非要避開史畫頤幹什麼?”
沈竹晞摸摸額頭,訕笑:“你說得好像有道理啊。”他有些奇怪:“我瞧着金浣煙年紀不大,怎麼看起來倒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倒是經歷了不少。”
陸棲淮眼神微微閃爍,忽然道:“我倒是隱約聽說過一點他的故事——”沈竹晞充滿好奇的探究目光立刻對過來,陸棲淮伸手虛虛捂住他的眼,淡淡,“金浣煙也曾錦衣玉食,紈絝飛揚,卻在最烈灼的年紀突遭喪父噩耗,而後流落平逢山——他其實過得並不容易。”
陸棲淮並沒有講出金浣煙曾是凝碧樓的人,雖然他知道,但卻認爲不適宜讓沈竹晞知曉——這也算是埋藏最深的一着底牌。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故事,誰知道呢?”
沈竹晞對他說的不太感興趣,胡亂應了,向後摸索間,忽然碰到一樣硌手的物事,定睛一看,是一罈梨花酒,封口的紅緞帶微微鬆動,似乎被人動過。他沒有在意,只是抱起來晃晃酒罈:“嘻嘻,陸瀾,我們一起喝梨花酒吧!”
“你喝吧,我不喝。”出乎預料的是,陸棲淮卻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爲什麼?”沈竹晞睜大眼。
“爲什麼?”陸棲淮不覺好笑,轉過來定定地看着他,“你這一杯倒的酒量,要是喝醉了,我不得帶你回去?何況紅蓮夜如此兇險,我們怎能兩個人都喝醉了?”
“哦。”沈竹晞情緒不振地應了一聲,將酒倒滿細小的酒杯,端到脣邊就要飲下。然而,因爲下方入目的場景太過喧鬧震撼,他的手便連同杯子停滯在了脣邊——
長街上爲遊行隊伍當街開道的是十二位火紅衣衫的女子,她們綵緞華衣,或吹拉或彈唱,簇擁引領着身後的長龍,在人羣中猶如分海一般徐徐走出。那些女子的額頭都用金粉畫着一彎月牙,容貌甚美,衣襬上落滿了嬌豔的花朵。
後方緊跟而上的是四十餘輛大車,約有三層樓高,張燈結綵,上面沾滿了各色衣衫的演出者。當前的最高處有人持玉瓶不斷灑落花瓣,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短暫的花雨。柔軟的香氣中,車上那些覆着面具的人也紛紛露出來,高起、矮身,此起彼伏,相呼相應,甚爲賣力。一共四十二輛車,前前後後便演着四十二場不同的戲曲,雖然鑼鼓喧天繁鬧不堪,卻井然整飭絲毫不亂,一看便經過了千百次的磨合訓練。
——雲袖在哪一輛車上,此刻又在做什麼呢?沈竹晞眼眸從四十二輛車上一點一點掃過,最當先是演鮫人的故事。相傳,崇明泉底的鮫人一生中最爲悲慟的一次啼哭過後,眼眸裡可以落下最爲光華璀璨的凝碧珠。打頭的少女身披輕曼的綾羅紗緞,長髮如海藻一般散開,啓脣便是海國的遼遠曲調。後面的車上有雙子銜月、絕骨向崖、瀟湘楚館吞金投繯等一系列曲目,志怪傳奇或民間故事,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眼看已經過去了三十多輛,仍舊沒看到雲袖的影子,沈竹晞着急起來,一捅旁邊的陸棲淮:“陸瀾,阿袖有沒有告訴你,她這個時候會在哪裡啊?”
陸棲淮眉宇間亦有淡淡的憂慮茫然之意,聞言只微微搖了搖頭。他們一直看到四十二輛車都過遍,也沒發現雲袖的身影。場下靜默屏息欣賞戲文的人羣忽然喧鬧起來,緊隨其後最爲激動人心的便是文軒帝的出行了。
然而,有一隊伶人樂師走在了文軒帝的駕輦之前,這些人皆負刀劍,揮舞得虎虎生威,圍觀羣衆不住叫好。沈竹晞看了好一會忽然發現,後面帝王玉輦垂下的重重珠簾之後伸出一隻蒼枯的手,那隻手穩妥、定當,雖然蒼老卻並不顯得孱弱,上面佈滿了傷痕,顯然像是身經百戰之人的手。
陸棲淮目力好,比他看得還要清楚些,不禁眉頭一跳,駭然道:“這不是文軒帝!車廂裡是另一個人!”車兩邊的伶人盡心盡責地飾演着萬國來朝的鼎盛景象,樂師吹打的俱是盛世的恢弘之音,伶人們長縱着手中的道具刀劍,寒光凜凜迷了旁人的眼,彷彿有頭頂上的煙花或星星落在了劍刃上。
那些圍觀的普通人無法洞察出,但陸沈二人凝神看了多時便即發覺,那些伶人起落之間乾淨利落,不像是隻會唱戲的普通武聖,他們腳下行走間如行雲流水,每踏一步似乎都在構成一處隱秘的陣法,前後簇擁而上,將文軒帝的駕輦困在最終。有一個女旦角做出對鏡自照的模樣,依傍着駕輦不知演着哪一幕戲,兩人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雲袖!
沈竹晞遠遠看到菱花鏡上光芒絢爛,居然一瞬間壓過了旁邊數十道兵刃的寒光,他看出些端倪來,驚呼:“阿袖在發動鏡術,她這是要做什麼?是要……”轟的一聲,積蓄許久的鏡術在這一瞬如同雷霆萬鈞暴漲開了,人羣向後狂涌出一個缺口,絕望的叫喊和呼救一時間充斥於耳。
沈竹晞微閉上眼,即使了這麼遠,完全發動的鏡光還是如此刺眼。在喧沸的人聲逐漸沉澱下去,人羣有了短暫裂口的時候,陸棲淮看着他,淡淡地補完了接下來的話:“她要弒帝。”
沈竹晞萬分驚愕,一時間如同五雷轟頂。
原來這就是陸瀾和阿袖最後商議出的計劃,卻始終沒有完全告知他!且不論在場的重重守衛是何等嚴格,雲袖能否得手,就算成功之後,恐怕也萬難全身而退。還有文軒帝並沒有明確與何昱的雲蘿計劃有關聯,爲何一定要殺死他?殺死他之後,整個中州又將何以爲繼?
陸棲淮扳過他的肩膀,急切地解釋道:“凝碧樓的人要給皇帝喂下雲蘿草,他逃不掉的,與其變成傀儡讓我們束手束腳,不如現在就將他殺掉——”陸棲淮眉間凝現出一絲狠意,他這種鋒芒畢露的神情讓沈竹晞覺得極其陌生,只能一言不發地聽到他又說:“朝微,文軒帝不是被皇天后土所承認的人,殷神官纔是。”
他點到爲止,言下之意卻已明明白白——他們是要殺掉文軒帝,讓殷景吾成爲新一任帝王!
沈竹晞將整件事飛速地從腦海中過了一遍,稍稍整理,只覺得愈發心驚寒冷。雖然他不是什麼思想拘泥之人,卻難免也覺得這樣單憑己方微薄的勢力去改朝換代,也着實太勉強了些。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沈竹晞一挑眉:“那殷慈知道你們的計劃嗎?他願意嗎?”
沈竹晞覺得,殷景吾身爲平逢山神官,上窺天道、下俯六合,終日與星辰爲伴,應該不會流連於世俗權柄。果然,陸棲淮手指有些煩躁地屈起,敲打着房樑,眉頭緊蹙:“他不知道。”
“那你們怎能這樣!”沈竹晞一時控制不住怒意,喝道,“帝王之位何等高處不勝寒,一旦登上,就是一輩子都無法褪去的枷鎖。你們這樣做,不就等同於毀了殷慈的餘生嗎!陸瀾,你太過分了!”
他滿懷失望地看着陸瀾,目光灼灼彷彿要有火焰噴薄而出,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陸棲淮直視着他的眼睛,臉容上沒有半分波瀾,只有一種讓他甚爲陌生的冷意:“朝微,有些命中註定是逃不掉的,皇天唯一的血脈必將成爲帝王,即使我不這樣做,也會有其它人陰差陽錯、推波助瀾將他送到那個位置上去。”
沈竹晞喘着粗氣,逐漸地沉默下來,執拗地別過頭去不再看他,而是盯着下方的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