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川,凝碧樓。欲頹的夕日裹挾着熔金的暮雲緩緩落下,綠梢在暮風裡盪漾,搖曳着緩緩托起一彎新月,掠過窗臺上搖曳的零星燭花。遠遠望去,樓裡一片燈火蕭疏,星綴着影影綽綽,最深處那些核心人物居住的地方,卻俱是望不到底的黑沉沉。
今夜,萬籟俱寂,蟬聲稀碎,似乎是安眠的好時間,卻有許多人不曾入眠。
藍衫少年無聲無息地從花木間掠過,腳踏過地上的枝丫,一陣輕響,他近乎慌亂地擡起腳,屏息凝神地停住了許久,才抹黑繼續往前。濃厚如墨的夜色掩蓋了他的行跡,晚晴提着衣袂往前走,脣畔止不住地逸出一絲苦笑——自從接管了追煦小築以來,有多久沒有這般慌亂過了?
他定了定神,漆黑的眼瞳映出和長夜一模一樣的色澤,裡面凝滿了緊張和凝肅,針對接下來要做的事——這樣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不啻於對樓裡的背叛。
凝碧樓對他恩同再造,何昱對他也並無虧歉,無論於情於理,他絕不該做出有悖樓中利益的事情來。只是……他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翠綠衣衫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
晚晴在黑暗中緘默地握緊了手,感覺到指甲扎進掌心,一陣刺痛,才覺得心中的沉鬱壓抑稍微紓解了些。他與幽草不過萍水相逢,甚至唯一相見的那一次,他還不是現在這副模樣,也許對方根本不會記得他,可是他在暗中目睹了幽草被黎灼用蠱術操控,被送到了涉山的某處鄉村,後來又送了回來,那之後,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對方離開這裡。
這或許是他作爲晚晴,而非追煦小築的主人,所活着的唯一小小私心的吧。
晚晴手指掠過胸口,那裡有一塊微微硌手的,是從黎灼那裡交換過來的蠱毒解藥,只有兩人份,還有一些迷藥之類的,和關押他們房間的鑰匙。他加快了腳步,向最深處幽僻的小樓走去。那裡毗鄰聖湖,幾乎紮根在白沙間,平日鮮少有人涉足。
晚晴緊攥住衣袂,在聖湖邊頓住了腳步。前方就是白沙,只要踏足輕旋而過,就會留下印痕。他微微蹙眉,噼啪,輕微地一聲響,折了根竹踏在腳下,在沙海中往前滑行。小屋在正中心的那處圓弧裡,此夜,天上無月,人間晦暗,那處弧形卻像是落到人間的另一處皎月。
手中緞帶捲起,無聲無息地從孤燈搖曳的牀前掠過,上面流穗發出細碎的聲響。晚晴在上面灑勻了一層麻藥,將如雕塑一般佇立守衛在門口的人放倒。他走過去,貼着牆,艱難地將人搬到牆角後面的暗影裡,這些人都是精幹的武人,晚晴不會武功,手卡在脅下拖了兩個,便已氣喘吁吁。他弓着腰喘息了許久,從懷裡掏出玉瓶,擡手滴了化骨散,看着曾經的同門靜默地化爲了一灘臭水。
晚晴定了定神,擡手舉在門邊,請按住門,卻又凝住了。他咬着牙,罕見地猶疑起來。
自己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和麪目去面對裡面的人,林青釋,那個少年,還有……幽草。自己這副樣子,他們一定是認不出來的,而蠱毒的解藥只有兩份,應該給誰呢?
按理說,他絕不應該放走林青釋,樓主費盡心思只爲將這個人毫髮無傷地抓過來,相較之下,其他二人只是順帶的。可是他私心裡不願意放走那個與幽草年紀相仿的少年人,他隱約覺得,那兩人站在一起宛如眉目生光的璧人,眉目間充滿了朝氣,不是他這樣生在黑暗裡的人所能觸及到的。
他雖然別無所求,卻不希望那束光旁邊,還有另一束交相輝映。晚晴緘默着想要推開門,然而,他手指還未動,忽然聽見裡面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沙啞而劇烈,彷彿要把肺腑割成片再咳出來一樣。
那一刻,他想起江湖上關於藥醫谷主身體的傳聞,心一緊,霍地破門而入。然而,在腳剛剛踏進門坎的一剎,晚晴忽然全身一寒,頸間涼意陡生,有什麼細長而冷冽的東西纏上脖頸,他一擡手,想要撫摸,一動移覺得那東西漸漸收緊,死死地卡在那裡,喘息逐漸困難。
燈火搖曳,晚晴看清楚了,那是近乎透明的五根蠶絲,從少年人勁瘦有力的五指間激射而出:“你是誰!”
子珂面色煞白如鬼,單手託着林青釋的肩,彷彿先前正在給他渡氣。白衣醫者手腕上纏着一圈覆眼的白緞帶,眼神渙散,額頭上全是冷汗,面色是一種異樣的潮紅,彷彿指間咳出來的血都跑到了臉上。
林青釋的眼瞳居然是深碧色的,宛如兩顆上品凝碧珠,晚晴心頭一跳,忍不住移開眼。他艱澀地從被勒緊的喉嚨中吐出兩個字。
“你是誰?”少年眼神狠厲,絲毫不爲所動:“是我!”
晚晴啞然,掃了一眼站在一旁斟茶的幽草,翠衫女子神色憂慮,將溫熱的清茶塞到林青釋的手中,絲毫沒注意到他和子珂的對峙。晚晴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又覺得這種沒由來的情緒頗爲好笑,定下心神,淡淡:“我是來帶你們走的人。”
子珂立刻欺身上前,迅疾如電地擡手扣住他手腕,覺察到對方毫不反抗,甚至纖細的手腕在燈光下柔弱無骨近乎透明,不禁頗爲驚愕:“你不會武功?”
少年人硬朗英氣的五官皺在一起,凝望着晚晴眉間如血的一點丹砂,他知道,這是凝碧樓高層特有的印記,不會超過十人。面前這個不會武功的少年在凝碧樓裡身居要職,他深夜來此,到底想做什麼?
子珂纔不信對方會好心好意地放他們走,可是一時間又參不透晚晴一個全然不會武的人,宛如砧板上的魚肉,爲什麼全然無畏。他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問林青釋,猛地想起來他此刻的狀態,生生地頓住了,頗爲警惕地拿住晚晴的脈門:“凝碧樓裡有哪一位不會武的?你是追煦小築的主人!”
晚晴微微一哂,直言不諱:“我是。”反正他平日深居簡出,不宜真容見人,況且他日後與這三人完全是殊途難逢,再也不會遇見了。
“你不信也沒關係。”在他的掌控下,晚晴艱難地從懷裡掏出紙包,窸窸窣窣地抖落出兩顆藥丸在掌心,“這是解開蠱毒的藥丸,只有兩顆。”
“兩顆?”子珂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幾乎是剎那間做了取捨,那就給谷主和幽草吧。反正他身爲藥人,生來不久就應該死去,在谷主的精心照拂下苟延至今,如今也算是報恩了。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他旋即更加警惕,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素不相識的敵對勢力。
子珂伸手接過來,只覺得入手寒涼入骨,宛如緊貼着冰,讓他不由得顫了一下。
“我不能勉強你們。”晚晴趁機後退一步,稍稍脫離他的鉗制,清淡的視線從幽草身上掠過,見她也平平地看過來,心頭一跳,“我是追煦小築的主人,要動手,在你們剛被關進來的時候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如今。”
子珂沉吟半晌,因爲低着頭,晚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得滿室將要凝固的沉鬱迫得人幾近窒息。晚晴目光在林青釋身上停了片刻,用所學不多的醫學知識發覺出,林青釋眼神迷離渙散,整個人都是虛脫的,似乎狀態很不好。
他心一沉,低聲:“我只能救你們兩個,不能救林谷主。”
子珂霍地擡頭,目光湛湛如刀鋒,逼視着他:“你說什麼?”他神色猙獰起來,猛然發力,擡手卡住少年纖細透明的脖頸,怒道,“不能救谷主?那你來幹什麼?”
晚晴因爲缺氧而雙頰漲紅,劇烈咳嗽着,直到子珂在幽草的示意下,不情不願地微微鬆開手,讓一線空氣得以從進入少年人的咽喉。晚晴躬着身子,劇烈地咳嗽着,斷斷續續地說:“樓主爲了抓到林谷主,幾乎是佈下了天羅地網,他又十分重視,外面針對林谷主的守衛異常嚴格,你們只是無關緊要的人,可以出去,但林谷主不行。”
子珂蹙眉,恨恨地鬆手,由於用力過大,藍衣少年一瞬委頓在地。
子珂本來心智樸實稚拙,不擅長這些智計方面的問題,這時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做什麼。他一隻手搭在林青釋的肩上,輕輕懸浮着,覺察到身下白色的衣袂似乎輕輕動了一動。
“你醒了?”子珂大喜,頓時拋卻了別的心思,撲上去問。
林青釋手指攏在脣邊微微咳嗽,扯過緞帶覆在眼上,極輕極輕地一點頭,聲音輕飄飄的:“我早就醒了,只是一時沒力氣講話。方纔你說的,我都聽到了。”
彷彿預料到少年此刻正臉色慘白地盯着他,林青釋默然半晌,脣畔沁出一絲涼涼的笑意,說出來的話也是冷淡的:“不必管我,我與何昱之間,必然要有個終結。”
“而這段故事,卻是與你們無關的。”他淡淡道,勸導,“你們走吧。”
晚晴看着他,並不以對方直呼凝碧樓主的名諱爲忤,神色間充滿動容:“林谷主……真的很抱歉,我不能放走你。”他說的很巧妙,不是“不敢”,而是“不能”。然而,他發現自己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林青釋的神色微微變了一變。
怎麼?晚晴微微驚愕,忽然感覺到一陣細微的涼意從後脊滲入,開始只是針尖大,很快便如、擴成碗口,直至襲遍全身。與此同時,他渾身無力地向後倒去,映入眼眸的最後一瞥,是林青釋露出驚色的清朗面容。
白衣谷主摸索着將蠱毒的解藥塞到兩位年輕同伴的口中,扣緊了袖間的渡生,眉目間凝着一彎殺氣四溢的殘月,一字一字冷冷道:“是誰?出來!”服過藥後,幽草和子珂從他兩側雙雙搶出,手中蠶絲激射如劍,穿牆而出!
藕色衣衫從窗邊一掠而起,修長的玉手伸過來,鏗然捏斷了蠶絲,發出金鐵交擊的清脆聲響。子珂二人只感覺到有巨大的力量從蠶絲搖晃着傳遞到指尖,他們駭然着踉蹌後躍,看十指上的絲線在皮肉傷劃出血痕後,咔咔盡數斷裂。
林青釋微微咳嗽着,感覺到指尖所觸,極強的靈力碰撞,來人很強,卻稍遜於他。他沉吟半晌,已經猜出了來人是誰。只是,那個人爲什麼會突兀地出現在這裡?他聽到兩聲沉悶的重物倒地的聲音,想來是子珂二人被放倒在地。
朱倚湄衣帶當風,飄飄悠悠地折衣而入,居高臨下地注視着白衣醫者,看他身子半明半暗地籠罩在綽綽光影裡,長髮穿過凝碧珠,投下一連串的陰翳。即使是在盛夏,他依舊怕冷地抱緊了懷中的暖爐,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白色的衣袂折展如蝶。她屏住呼吸看了許久,神色罕見地帶了些猶豫,不知道要說什麼。
紀長淵在那一截衣袖寫下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朱倚湄有些困惑地按住了額角,滿心的悲哀激盪着涌起,似乎是全然沒想到,自己有一日居然會懷疑起戀人的話是否真實。可是,那確實是太匪夷所思。倘若那是真的,面前這個光風朗月的藥醫谷主,到底曾以單薄的病弱之軀,孑然揹負過怎樣沉重的命運?
他像天邊的流雲飛霜,卻曾不幸紅塵閻浮若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