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暴雨中,劍光斬碎了一天飛旋的雨滴,宛如碎玉亂珠清凌凌地滾落滿地。厚重的雨幕隔絕了遠望的視線,陸棲淮伸手掠起一綹打溼後釘在額前的亂髮,神情有些焦躁。四方八路都是趁着飛雨疾攻而來的凝碧樓衆人,他們數人各自被分隔開來,左支右絀,陷入苦戰。
風裡有如擂鼓的雨聲,金戈交擊的響聲,還有……陸棲淮瞳孔幾不可察地緊縮,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是誰,是朝微嗎?
“不要過來!”他仗劍周旋在勢如瘋虎的凝碧樓衆人之間,抽空提起高喝了一聲,因爲身形剎那的停滯,被一柄劍劃破了衣襟,冷雨倒灌而入,讓他微微瑟縮了一下。
就在此時,錚的清鳴之聲乍響,藕色劍光橫空蕩過來,截開了橫亙在他胸前的祝東風。朱倚湄面沉如水,俏麗的容色在暴風雨中愈顯掙扎蒼白,她一人一劍,不動不閃,冷冷地凝望着對面的陸棲淮,眼神中蘊含着極大的怒意與怨氣。
就是這個人……間接地致長淵於死地。
如果長淵不是同他一起去追查雪鴻的事端,也許現在就能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朱倚湄的手隔着冷雨遙遙按在胸前,那個隱藏在心口多日不敢回想的名字,在此刻又毫無防備地再度浮現。這幾日凝碧樓裡的弟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紀長淵”三字,戰戰兢兢,噤若寒蟬,他們以爲七妖劍客與凝碧樓的湄姑娘不睦,其實,她只是再也承受不住這個名字而已。
她以爲自己流落江湖多年,已經有了足夠的自制力可以冰封愛恨,可是心防在某些時刻忽然如薄冰一觸即潰。特別是如今,幾番死生輾轉,最終還是落得一個相思不足,無緣有餘的結局。
莫見笑啊,明知無解,仍甚是想念。
又何止想念,簡直思之如狂,絲絲縷縷地化爲藤蔓糾纏在心上。
朱倚湄舉劍齊眉,沒有第一時間出招,而是默默醞釀着,用手指緩緩拭過清亮的劍鋒,將指端滲出的血滴抹在眉心,有幾滴落在眼睫上。真奇怪,冷雨和寡淡的血腥氣混在一起了,反而宛如清風擦亮眼眸,她緊盯着對面一襲獵獵黑衣,冷笑着再度提劍躍起。
金鐵鏗然交擊,祝東風清若流水,平平地划過來攔截住她,陸棲淮微微斂眉,趁着劍影交錯的一剎那,翩然驚鴻地掠過來,擡臂卸去頂到面前的一擊,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什麼?”朱倚湄咬着牙問,驚疑不定,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緩和。
陸棲淮顰眉盯着她,又重複了一遍,即使周圍狂風暴雨聲如海潮一般淹沒了他們,朱倚湄還是清晰地聽懂了他所說的每個字:“他說,如果他要死,讓他死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朱倚湄渾身僵直着站定在那裡,甚至一度拿捏不住手腕中的短劍,她感覺自己便如滄海中一葉不繫的孤舟,內心的海灘被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地衝刷到只剩荒涼,餘下一個渺小的人影煢煢孑立,頹然而徒勞地伸手,卻只抓住了指尖呼嘯而過的冷風。
她能理解紀長淵,或許那人只是希望留在她心底的模樣,永遠一如初見時分那般,櫻草色衣衫,撐着明黃色的綢傘,含笑持着篳篥。可是她還是感覺到深不見底的悲哀,要有多麼痛楚絕望,多麼從容殘忍,纔會在永世訣別的最後一刻,連最後的念想都不願給她留下。
原來愛戀,便是最溫存而一語成讖的恨。
陸棲淮凝立在對面,目光灼灼地注視着她,他的眼眸很漂亮,映着細碎的雨光,宛如灑落無數碎星。朱倚湄不再出手與他相抗,凝碧樓衆多弟子頗爲驚疑地看過來,不知道他們本次行動的帶領人、女總管在猶疑什麼,但他們很快便自顧不暇,林青釋與雲袖相背而立,衣袂髮絲交錯在一起,迎風飄揚成獵獵旌旗。他們本是七年戰友,雖然也曾生疏過,一旦四面受敵而被逼至絕境,立時便心有靈犀而開闔默契。
雲袖只要微微側眸,就能看見遠處神色怔然的朱倚湄,凝碧樓的女總管恍若失了魂魄,居然沒有任何動作,也不曾下令讓親信佈置好。這和她們先前商量的並不一樣,她清晰地記得,不久前在凝碧樓私下的短暫會晤中,她和朱倚湄相互試探着達成協議——
那時候,朱倚湄原原本本地將凝碧樓有關雲蘿的計劃通通告知了她,而後緘默無語,秀氣的眉目在夜色裡散發着幽幽暗光:“我算是明白,爲何向來以‘留存’爲信條的郴河雲氏,也會介入這般事端中。”
雲袖默然思忖,雖然早有預感,但她不曾料到何昱所謀竟然如此匪夷所思——將人制作成無心無情、無病無災的雲蘿,就等於殺死全天下人,再建立一個嶄新而死氣沉沉的盛事。郴河雲氏雖然隱於世,可並非從中州消失,按照雲蘿草憑藉風雷水電傳播的方式,定然防不勝防、難以倖免於難。
——最重要的是,她和族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成爲雲蘿的。
不僅不能接受,甚至深惡痛絕,將心比心,絕不願自己所觸到的是個超然沉寂的世界。萬事平靜到了盡頭就是崩潰跌落,一個由雲蘿組成的中州,註定要會分崩離析。
“天地雖有大美,可最美的卻是人心——只是欲得人心,必然要以自己的心去換取,倘若人人變爲死氣沉沉的雲蘿,便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雲袖不疾不徐地用硃筆輕敲硯臺邊緣,“湄姑娘應當知道我早年學戲,戲子水袖丹衣,穿行於舞臺上衆生諸色琳琅,云云總總世相百態,歸根結底不過一個‘情’字。”
“寒衫曾與我聯絡過——她是我鏡化出來的人,本爲雙生,容貌、氣質、才能皆別無二致,或許唯一能夠相區別的,就是我二人的情感斷斷不同。”雲袖神色平靜地講述着,語氣中從容而運籌帷幄,“我這樣的人,從出生起,那些矜傲、嬌貴、自尊就是刻進骨子裡的,就算對什麼人動了情,倘若要坦然承認,甚至比死還要困難。”
朱倚湄手指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目送一隻飛蛾扇翅撲向燈焰,哧啦,透明的翅膀燃燒着跌落。她念起紀長淵遞迴的那半截衣袖,那上面甚至塗抹了蠱惑人心的致幻藥物——分明是人心隔如天遠,也曾親密無間過,如今卻落到了這般田地。
朱倚湄無意中擡眸,注意到,雲袖的手指一直不自覺地摸索着手腕上的玉環,那是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簪花圖案,似乎遙遙呼應着雲袖鬢角的盈盈簪花,卻與她身上其他的首飾風格殊不相同,像是旁人所贈。
環,還——想必當初將羊脂白玉環贈與她的人,也是希望她一生能平安喜樂、圓圓滿滿。
“守着終其一生都無法靠近的人,倒像是守着衣冠冢。”雲袖一哂,難得地感嘆道。她察覺到自己失言,很快收起恍惚的情緒,一掠鬢髮,美眸冷光如電,“湄姑娘,不論你站在哪一邊,雲蘿這件事,我是一定要阻止的。”
朱倚湄卻道:“我有時覺得,無念無想、臻於空明,未必不好。”
“這並不是你我覺得好與不好的問題”,雲袖霍地擡眸凝望向對面,燭光撫上鬢雲,搖曳晦暗,卻掩不住她眼底至爲堅毅決絕的情緒,“萬民生,萬靈死,生死輪轉既然不能由人本身來決定,那麼唯一能操控的,便是人內在的情感。”
雲袖這席話擲地有聲:“如果你認爲雲蘿這樣的存在合理,那也應當是由旁人自己去選擇是否願意成爲雲蘿,何昱這般強行的作爲,不啻於引刀在頸而迫人大笑,葬親故在前而迫人不得悲慟,德隆望尊照面而迫人向其唾。”
朱倚湄盯着她,那種眼神凌厲洞徹,帶着萬人之上的睥睨冷意,彷彿是在橫着看她,可是慢慢又還原過來。她算是明白,爲何奪朱之戰那結伴踏千山、行世路的四人當中會有云袖,而中州這七年來,尤其夔川,與她相關的傳聞頌歌從未斷過。
雲袖又道:“如同世人衆所周知的是,郴河雲氏確實以‘留存’作爲第一信條,可留存並不意味着我們在亂世、在動盪、在戰火中獨善其身,每到萬民所需之際,雲氏中人必然會挺身而出。”
她下了定論:“留存,並不單指雲氏一門的留存,也指天下萬民生生不息、安康平定。”
朱倚湄默然半晌,真心誠意地給了對面人一個讚許的笑:“雲宗主這樣說,倒是讓我想起了另一門家族,近乎算得上滿門忠烈。”
雲袖斂眉:“南離殷氏嗎?”
朱倚湄微微點頭,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鋒:“既然雲姑娘是站在樓主對立面的,而卻陸棲淮是樓主在計劃中最忌憚的人,你還打算動手刺殺他嗎?”
雲袖皺眉:“湄姑娘說笑了。受人之財,忠人之事,我身爲玄衣殺手,收下了近一旬的賦稅,自然要奉陪到底。”
朱倚湄略略頷首,也不知信沒信她的說辭。凝碧樓三位玄衣殺手的資料,樓中是沒有的,雲袖身爲雲氏家主,當然也不是什麼一言九鼎、義薄雲天的人,她倘若在此時放棄任務一走了之,樓中斷斷找不出什麼懲戒她的法子的。可是她偏偏要這般,可就十分令人費解了。
或許是因爲,由愛生憎,由愛生貪嗔,爲了斷卻執念的業火,要想方設法剖去火種源頭。
朱倚湄心中微起感慨同情之意,定下心神,附耳過去,緩緩講述了往後數日的計劃,一字一句極爲清晰:“不久後,南離和涉山就會滿城皆爲雲蘿,可是涉山的玄光寺有佛法庇佑,等閒邪祟不能輕易涉足,樓中擬派出四十多位新成爲雲蘿的死士,扮作孩童模樣,潛入玄光寺破壞佛光念力,使涉山城的最後一處淨土也淪陷下去。”
“雲宗主,還記得紀少汀嗎——”朱倚湄突兀地扣住她的手腕,雲袖善於鏡術等術法,但近身武學並不靈敏,一下子就被她得手。好在凝碧樓的女總管對她並無殺意,只是虛虛地將手指放在她手腕上比劃,“蘭畹紀氏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位成員,他算是我們這邊的人。”
雲袖雙瞳閃動,顯然對這個消息頗爲震驚:“他不是七年前就被七妖劍客殺死了嗎?”
朱倚湄肩一抖,聲音卻沒泄露出任何情緒:“我以爲也是如此,可是他後來又組成了新的門派殺進凝碧樓,就在不久前同華棹原的叛亂一道發難,我當時親手殺了他,卻將他的魂魄放在了忘癡劍中,讓他自行離開。”
她搖頭,心有餘悸:“可是後來我才無意中得知,這全是何昱的計謀——樓主委實深不可測。紀少汀是蘭畹紀氏用毒之術登峰造極的集大成者,那一年他並沒有死在七妖劍客的劍下。”
朱倚湄說“七妖劍客”這四個字說得頗爲艱澀,但她更加無法若無其事地說出“紀長淵”三個字,只能不露痕跡地帶過:“紀少汀以假死爲表象,遁入了凝碧樓成爲了一個隱形人,他的天賦確實驚人莫測,這七年中蘇晏也在,蘇晏是如今中州剩下的隨後一個奪情者,他們合力在七年裡研製出了雲蘿草,就是那種可以使人變成雲蘿的草木。”
朱倚湄又道:“我猜,樓主當時用擷霜君的事來要挾蘇晏,而用忘癡劍來要挾紀少汀——這孩子會用藥,可是太不通人情世故,等他發覺自己哥哥是第一批實驗品的時候,已經無法回頭了。他逃出了凝碧樓,想要再殺回來,但是被我殺死了。”
她嘆息着:“凝碧樓中何等防護嚴密,我猜,樓主就是故意放他逃出,甚至在他組織人手殺回來的過程中也暗中相幫,爲的就是在叛亂那一日——其實除了喝火令,樓主對叛亂的一切都早有萬全準備,之所以隱而不發,大概就是爲了看看誰是忠心的,誰在遊移不定,誰又是潛在的、可以趁機除去的危險。而紀少汀,就是用來試探我的。”
她感慨道:“所以樓主在那個位置上,確實是令人信服的——他不惜生死豪賭,將所有不穩定人事就此摒棄排除,如今凝碧樓上下幾乎鐵板一塊,對他奉若神明,就算是執行雲蘿這般瘋狂的計劃,那些弟子居然也毫無疑義。”
雲袖接了一句,不知是諷刺還是別的什麼:“何昱猜不到吧,最大的危險就是你,就是最接近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