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再一次忍不住打斷她的話:“這不合常理啊?怎麼會呢,難道你們先前誤入了幻境?”
雲袖神情嚴肅,緊盯着他,講述:“蒼涯那時也是這樣懷疑的,只是,我已經用上了鏡術,天下沒有云氏鏡術破不開的幻境。”她微微頷首,語氣間帶着一絲傲然。
“後來那些凝碧樓弟子,毫無緣由地,不由分說便率衆攻擊蒼涯,蒼涯不得已,又不能傷了那些平民,於是抽出笛子禦敵,試圖控制他們心智,調轉方向。然而,那些人就像瘋了一樣,自相殘殺起來。”
她對接下來發生的事諱莫如深,只簡短地說:“在他的笛聲中,他催動那種奇異的術法,笛孔上隱約有露珠一樣晶瑩的光澤閃過,而後那些居民在我們眼前接連離奇死去,並不是蒼涯的過錯,而是有人暗中動了手腳。”
沈竹晞懵懵懂懂地點頭:“那你們爲何鬧得如此不愉快?”
“你也看出來了?”雲袖微微苦笑,搖頭,“凝碧樓弟子在第二次死亡之前,把所有的畫面都發送到了夔川總壇,我建議蒼涯趕過去,或許能解釋一二,而他一心記掛着你,在夔川城轉了一圈找不到你,以爲你被凝碧樓捉走,便三進三出凝碧樓打探消息。”
沈竹晞心下感動到無以復加,雲袖說得輕巧,他卻明白在凝碧樓這等守衛森嚴的地方三次來去是何等艱難,不禁嘆了口氣:“所以凝碧樓的人就更加堅信是他動了手?”
雲袖點頭,眉間微黯:“不錯,他曾被凝碧樓黎灼的蠱毒所傷,那是我要去救他出來,卻被朱倚湄絆住,不得不回去再行打算。蒼涯大殺一通離開凝碧樓的時候,恰巧遇見我和一個凝碧樓弟子在交談,其實是在爭吵,他卻以爲是我將他的消息提供給了凝碧樓。”
沈竹晞大搖其頭:“不可能,陸瀾要麼在凝碧樓裡看到了什麼,要麼你還做過其他惹人生疑的事情,否則他決不會單爲這一件事懷疑你。”他看雲袖神情悽婉,想來陸瀾當時悲憤之下,脫口而出的話極其傷人,以至她許久之後回想,依舊覺得隱隱作痛。
沈竹晞心中不忍,剛要讓她不必回答,雲袖忽然擡手製止了他,語氣平靜地敘述道:“他在凝碧樓裡聽到了一場談話——蒼涯智計卓絕,不會輕易掉入陷阱,他能對我說出那樣的話,可見心中早就生疑。”
“看來,我作爲一個人也是很失敗的,我滿心誠摯地對待他,他卻始終防備於我。”雲袖剖白着自己的內心,喟然,“擷霜君,爲什麼蒼涯從來不曾對你見疑呢?這種肝膽相照的情誼,我還未曾見過第二次。”
沈竹晞心下大震,握住酒盞的手指也微微顫抖:“阿袖,你不要自憐自傷,陸瀾他……”他遲疑着,還是將琉璃繁縷的前因後果嚥了下去。
“不過也怪不得他,是我自己身上迷霧太多。擷霜君,我身負家族重任,不似你們來去隻影一身輕鬆。”雲袖說的語氣平平淡淡,彷彿只是在敘說今天的天氣如何,而不是在回顧自己親身經歷的諸多誤會糾葛。
她頓了頓,又道:“我知道,隱族在國壽前不會入侵——擷霜君,希望你不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以後除卻生死存亡之際,還是不要再同路前行了,或許像七年前那樣並肩作戰的時日,是勇不會再有了。”
沈竹晞靜靜聽着,不覺心下驚動,不知道她何以僅僅因爲陸瀾這件事,就說出如此自傷而決絕的話來。沉默良久,他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阿袖,你喜歡……”
他那句問話並沒有說完,就被雲袖稱得上有些慌張地伸手擋住,她擺手示意友人無需再說,匆匆忙忙站起,擺擺手:“擷霜君,你不必再問,這個問題我也無法解答。”她在跨出亭子的時候,足下突然一踉蹌,差點摔倒。
沈竹晞知道,她輕功比自己好許多,除非心潮盪漾已極,否則絕不會如此失態。他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想到陸瀾也快醒了,便轉回房看望他。
“朝微。”他推門進去的時候,陸棲淮正靠着牀檻,和衣半坐在那裡,看到他來了,擡頭低喚了一聲,聲音微微沙啞。
沈竹晞勉強地笑了笑,盡力掩去內心的心事重重,坐在他身側,關懷:“陸瀾陸瀾,你好點了嗎?吃點東西?”他從桌上取了兩塊剛送來的軟糕,雙手捧着遞到對面。
陸棲淮並沒有接,沈竹晞微感詫異,放下手看過去,這才發現他額頭隱約覆着一層汗珠,而手指緊攥成拳,按在腹部,不言不語。沈竹晞立即明白過來,擡手斟了杯熱水遞給他:“陸瀾,你是不是胃疼?要命,快喝熱水!”
陸棲淮啜飲着,擡首看他,神色頗爲意外,似乎沒想到友人還記得自己有這種疾患。他小口吃着糕點,覺得腹部有千針齊刺的陣陣劇痛,很不好受,便側臥着躺下,把水杯遞給沈竹晞:“朝微,我不想再睡,就這樣躺着,你陪我講講話吧。”
他平日素來恣意剛強,除卻今日病中,從未露出過如此脆弱的神情,沈竹晞心下一動,如同湖面上被投下一顆小石子,漣漪盪漾。他想起後一半引夢中所見自己和陸瀾的內容,不禁緘默,沉思不語。
雖然是陸瀾提出找他說話,他沒有開口,陸瀾便也沒有講話。最後,還是沈竹晞打破了這種奇怪的凝滯氣氛:“話說,呃,那個……”他撓撓頭,心一橫,索性問了出來,“我知道你以前見過我,還想救我但是沒有救成,不過你不要難過,我現在活的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棲淮側頭看他的眼神陡然凝聚起來,冷然而明淨,其中彷彿蘊含着萬千霜雪的冷意。沈竹晞打了個寒顫,伸手在他眼前揮揮,壯着膽子繼續:“陸瀾,你可別這樣看我!我只是說,你不要再難過的,更不要讓這件事成爲你的心結。”
他等了很久,陸棲淮依舊沒有回答,只是靜默無聲地看他。友人眼眸裡的那種冷意已然消失,彷彿碧野下的粼粼淺浪,泛起無數種情緒,讓人無法一一分別。陸棲淮眨眨眼,眼睫上似乎如被晨露打溼的新葉,微微浸潤,他咬着脣笑了一笑:“你是在墓室裡見到的?你放心,這不會成爲牽絆我的執念,而是……”
他語聲一住,沒有繼續說下去。
沈竹晞沒注意到他的遲疑,只是覺得說出口之後陡然輕鬆許多,抱着手臂,笑語晏晏地看着他,突兀地轉了話題:“陸瀾,嘻嘻嘻,我發現吧,雖然你長得比我秀氣,不過你的眼睫沒我長!眼睛也沒有我漂亮!”
他趁陸棲淮不注意,擡手拔了一根對方的睫毛,按在眼皮上細細比劃,撇撇嘴:“真的沒有!”
陸棲淮看起來似乎鬆了口氣,微微失笑:“是啊,誰能比得過我們擷霜君鴉羽似的長睫?簡直拔下幾根就能織成羽毛扇!”
“陸瀾”,沈竹晞眼珠一轉,笑嘻嘻地湊過來,想要套他的話,“你說你一個男子,長這麼好看幹什麼?如果你未來喜歡的女子沒有你好看,那可就……”
陸棲淮戳戳他湊到面前來的臉頰,截斷他的話,微微搖頭:“我現在沒有喜歡的女子,未來也不會有。”
“如果,我是說如果呢?”沈竹晞不依不饒。
陸棲淮被他這種難得的正經神情驚怔住了,臉上笑容僵凝許久,忽而忍不住再次笑開:“朝微,你這麼關心這個做什麼?莫非你有什麼喜歡的姑娘不如你好看,所以來問我的意見?”
沈竹晞瞪他一眼,知道自己是問不出什麼來了,不禁撐着下巴唉聲嘆氣,毫無預兆地再度轉了話鋒:“陸瀾,等你修養一日,我們就回京城去吧,我總有種不安的感覺,一定要把害你中毒的人查清楚,還有隱族——”
“雖然說他們國壽前不會進攻了,但汝塵小鎮的事情着實讓人擔憂。”沈竹晞苦着臉,憂心忡忡,“陸瀾,你先前說要去做什麼?一定要帶上我!”
陸棲淮點點頭,還未說話,房門忽然被砰然撞開,紀長淵一蹦一躍地出現在視野中,它不會開門,直撞進來,手裡用兩根指骨夾着一張紙箋,急速飛舞着手,似乎很是焦急。沈竹晞接過來看了一眼,不覺面色一變——
那張素箋上字跡鏗鏘有力,內蘊藏鋒,落款是雲袖,上面寫着:“天下宴席,終有散盡。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沈竹晞霍然長身立起,追出門去的時候,這整座樓已經空空蕩蕩,東西俱在,沒有半點人聲,只有他的腳步聲跫然迴響。他低下頭,看見有一行淡的幾乎看不見的腳印,夾雜着些許水漬,在曾經緊閉的房門口打了個轉,折向大門遠去。
如此說來,阿袖曾想過要同他們道別,最後還是走了?
他悵然若失地握着那張紙箋站了許久,隱約覺得阿袖這種避而不見、不告而別的奇怪態度一定和陸瀾有關,但有人不願意說,他也不願勉強對方。
推門而入的時候,陸棲淮已經收拾衣衫站好,負劍向他走來,修長有力的手指伸到他面前:“走吧!”他微側過身,指了一個和雲袖截然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