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陸棲淮冷眼看着面前轟然落下的門,毫不猶豫地揚手便是一劍。
他覺得內心焦急如烈火灼燒,天光乍亮時分,他們三人相繼往前走,纔剛入琴河不久,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在他望見遠遠近近綿延的石屋時,去喚落在最後的沈竹晞,竟然聽不到對方的回答。
陸棲淮慌亂地轉身,就看見一片鴉青衣角被重重地掩在白骨門背後,還有植物纖細的葉脈被壓到門縫下,乖覺地捲曲着縮了回去。
那門由一塊一塊的白骨打磨光滑後壘成的,正中顱骨豎起,望之森然。他連連砍了幾劍,火石交迸中,竟是紋絲不動。
進來之後,他總覺得似乎在暗處有一雙眼睛窺伺着他們一行,細細察覺,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陸公子”,雲袖遲疑了一下,從後面喚住了他,“這門被下了禁制,只能從裡面打開,你就是把祝東風劈壞了也是無用。”
她走上前去,手腕一翻,手中的菱花鏡直直地面向骨門,映照出凡眼看不到的景象。那一排屍骨上有幽幽的藍光曲曲流動,至上而下貫穿着,組成繁奧無名的深邃紋路。藍光簇擁如火苗,在骨與骨之間黑色的填充物上恣肆盛放。
雲袖指尖一挑,鏡子的中心恰好正對着門中顱骨的眼,空洞的雙眼中幽光頓作,簇涌過來接連沒入鏡中。感覺到菱花鏡越來越沉,雲袖手一抖,倒轉方向,光束轟然掃落在地上,砰,磚石飛濺,滿地的殘骨迸裂在腳下。
“破不開。”她撕下袖口的紋飾,黏在菱花鏡面上綻開的縫隙中,神情憂慮,“陸公子,在此等待並非良計。”
“二公子他帶着兵刃,不論遇到何種艱險,都還有抵抗之力,我們到前面去看看,說不定能遇上他。”雲袖細聲細語地建議。
陸棲淮垂下眉眼,死死地盯着骨門正中的眼瞳看了幾息,忽然一點頭:“走吧,雲姑娘。”
順着綿亙的石牆往前走,他們越發覺得心驚。
走一段後,視野陡然開闊起來,白天的琴河竟與那掌櫃所講的完全不同,。這是一條原本繁華富庶的城中街道,兩邊石牆延伸開去,露出一處圓形的廣場,四面都有小路蜿蜒遠去。
廣場上兩邊樓閣林立,各式招牌爭高直指,挨擠在一起的旗幟密密麻麻,像是錯落挑起的頭顱。街邊二三兜售食物的小車,鍋爐俱在,瓢盆桌椅放置一旁,竈頭炕着的熱囊餅清晰可見。不遠處有人搭戲臺演出,臺前的柱子宛然立在那裡,後臺的圓形廂房裡整整齊齊地堆疊着演出的一整套行頭。
放眼望去,沒有半個人影,聽不到一點聲音,雖然平和,卻少生機。
雲袖驚歎連連,走過去近看。
她現在站立的地方是一間胭脂水粉鋪,進門的桌上,老闆用來記賬的本子平攤在那裡,毛筆閒閒地擱置在筆架上,硯臺裡的墨還未乾涸。堂中的櫃子打開了一小半,一卷紗巾半豎在簾上,似乎是要拿出來給客人看。
“這裡不像是一座著名的兇城,彷彿其中的人只是短暫地去往外地,隨時會回來居住。”雲袖感嘆道,她隔着衣袖握起梳妝檯裡的一支髮簪,在發間一比劃,“居然還能用。”
陸棲淮不置可否,淡淡道:“越是平靜,越是兇險。”
他俯下身來翻閱桌上的賬本,唰唰地翻過一頁一頁,忽然手凝住了。沉默良久,他將簿子推到雲袖面前,聲音乾澀:“這本賬本最後的日期,是六天前。”
“喀!”雲袖手裡的髮簪被她無意識地一使力,從中折斷。
她看着陸棲淮,神情駭然:“琴河滿城的人早已死去,怎麼會還有記錄?”
“難道說,這些鬼魂死得不甘不願,死後還眷戀着這個地方,時常來這裡嗎?”她聲音發苦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或者說——琴河的人根本沒死,只是訛傳?那,那,它是怎麼得來兇城的這個名號?”雲袖按住額頭,苦苦思索。
她從衣兜裡掏出路上取來的凝碧樓傳訊紙,展開和陸棲淮並肩看,上面簡敘了凝碧樓幾位弟子路過琴河遇難,其中也有一位高階領袖,事情經過卻都語焉不詳,一筆帶過。
“奇怪,凝碧樓能算上高階領導的不過就四五位,都是威名赫赫、震動一方的大人物,折了其中一個,應該會有很大影響纔對,怎麼就這樣簡單地一提?”雲袖思索幾番仍是不得解。
陸棲淮不置可否,一抖手中的賬本:“這裡面每一道條目都列的很清楚,六天前賣出了左首第二格櫃子裡的一包簪花——”
他打開第二格的櫃子,掃視了一遍,指過去:“東西的標籤都還在,確實少了一包簪花。”
“價格是……”陸棲淮又念道,他忽然頓住了,眼瞳微微一縮,“一錢犀角。這是什麼東西?你可聽說過犀角?” 他手指敲打桌面,猛然想起:“我所知的犀角,是許多年前一處叫三無閣的隱世門派常用的東西,他們似乎修煉燃犀之術,以犀角編織陣法,殺滅惡靈——只不過,那同這種貨幣,大概不是一樣東西。”
雲袖茫然地搖頭:“我從未聽聞。幾百年來,風岸大地的通用貨幣一直是紫錦貝。”
她浮現出一個主意:“陸公子,我們去店家的抽屜裡看看,或許能找到這樣東西也說不定。”
陸棲淮一劍挑開櫃檯上的落鎖,拂袖掃開積塵,緩緩拉開抽屜,裡面一塊一塊整整齊齊碼在一起的東西,都是黑黢黢的,看起來很不起眼。粗略地問,有類似檀木的厚重而不是靈性的清香。
“犀角就是這個?都看不出角的形狀!”雲袖小心地取了一片,觸手所察一片冰冷,滑到幾乎握不住,她輕輕一捏,犀角片脆薄如紙,竟從中斷裂開。
“這就算作貨幣也不方便流傳,一壓就全碎了。”雲袖皺着眉一撣手,和陸棲淮面面相覷。
“或許使用他們的人,只在這裡用,不需要攜帶。”陸棲淮淡淡道。
他掃了一圈房屋,眼神最終落在窗前放置的一盆草木上,那植物無花,葉子長長地捲曲着,細瘦的一條一條伸出來,像一截一截人的手臂高高地舉起來伸向窗外。
陸棲淮想起沈竹晞落在骨門後面的時候,接連縮回去的植物,神色一冷:莫非,就是這東西抓走了朝微?
“我來的路上看見過好多這樣的植物。”雲袖對這形容奇怪的葉子記憶很深刻,“就算是街頭買東西的小車,上面也放着一盆。”
她屏住呼吸,擡手試着觸摸一下那尖利的葉子,陸棲淮忽然冷喝一聲:“後退!”
祝東風錚然出鞘,霎時間,彷彿是感覺到了空氣中的劍氣波動,那葉子以可見的速度哧啦瘋長出來,死死地將雲袖攔腰圈住,更多的葉片揪住她散落的頭髮,將她整個人向上吊起,還有一些從她的口鼻探入,瘋狂地掠奪她吸入的空氣。
陸棲淮毫不遲疑地揮劍連斬,那些長葉子十分乖覺,如有靈性,祝東風一逼近,它們裹挾着接連向後退卻,纏到雲袖的另一側,轉眼的功夫將她上上下下纏滿,只露出一點黑髮。
祝東風被葉子顫緊了,能削鐵如泥,卻很艱難地才能砍斷這草木。
葉子還在不斷地生長,雲袖看起來像個包裹過度的糉子,她奮力掙扎着,按在菱花鏡上的手卻被藤蔓死死地纏住,居然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
陸棲淮棄了劍橫笛疾吹,樂聲一路高亢上去,顫抖到尖利的地步,彷彿千百隻巨鳥因爲驚恐而齊聲尖叫,又如鬼神之音,難以形容的刺耳疾銳。
雲袖只覺得彷彿有指甲不停地嘶嘶刮過她的心臟,如果不是被束縛着,她一定要伸出手捂耳朵。
陸棲淮一路吹笛逼近窗前,忽然一手用力在藤蔓上一扯!
與此同時,笛聲陡然低迴下來,嗚咽婉轉,絲絲如訴,比先前動聽了百倍。雲袖忽然感到身上一鬆,那些綠葉還暴虐着想要試探捲上陸棲淮的玉笛,卻彷彿忽然感覺到什麼可怕的氣息,被笛音的氣浪所震,飛也似的一瞬縮了回去。
雲袖從耳朵裡拔出折斷的葉子,驚魂未定:“陸公子,多虧了你,不然我怕是就……”她咬着牙對着菱花鏡打了一束光,鏡面上陡然爆發出熾焰,紛擁上去將那植物燒得乾乾淨淨。
“這是棲魂草。”陸棲淮擡手拈起她襟前一片綴上的短葉,語氣冷凝,“雲袖,你說對了,這裡真的有亡魂出來活動。”
雲袖因爲他的動作雙頰微微緋紅,捧着菱花鏡強作鎮定:“棲魂草是什麼?”
“不入輪迴的亡魂不能長久飄蕩在陽世中,若不奪舍,只能棲身於棲魂草中,日間蟄伏,夜間活動。”陸棲淮解釋道,神色有些奇異,“琴河滿城的人到底怎麼是死去的,居然都沒有進入輪迴?”
他搖搖頭,語帶不忍:“不入輪迴,要付出何等殘酷的代價。”
雲袖定睛看他眉目間漸漸浮現起悵惘之色,心中有奇妙的預感,似乎眼前的事物,陸棲淮從前經歷過的。她遲疑着啓脣:“陸棲淮,你從前見過它嗎?”
陸棲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冷下來,長眉皺起,如畫卷上青山起伏:“雲姑娘,你問得太多了。”
“出去罷。”他不再多言,提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