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竹屹似乎被他過於嚴肅的語調嚇了一跳:“我……我寫劇本《絳雪》被我爹發現了,然後就……”
“他又說你一時懈怠,難當周家重任?”蘇晏咬着牙說,聽語調,似乎已經聽周竹屹提起多次。周竹屹滿不在乎地一擺手,嘴角溢出一絲苦笑:“算了算了。”
蘇晏默然不語,礙於這是旁人的家事,一時也不好置喙,只是忍不住抓緊了少年,低聲:“你已經很好了。”
他補充道:“在我心裡。”
“故意逗我開心啊?”周竹屹歪着頭看他。
蘇晏沒發覺他是故意逗自己,以爲他沒明白,有些發急,抓着他,正色道:“這可不是我隨意說的!不僅在我心裡,你在京城隨意拉一個人問問,上至皇爵公卿,下至販夫走卒,誰不說你週二公子是人中之龍呢!”
“多謝誇獎。”周竹屹低頭笑了笑,情緒卻沒有高漲,“可是我並不想。”
“玉溫”,周竹屹輕輕地叫了一聲,猶帶三分稚氣的面龐垮下來,沉沉地嘆了口氣。
沒想到蘇晏的字真的是玉溫,不是化名,沈竹晞微感訝異,可是下面聽到的話卻讓他整個人僵直在那裡——周竹屹長着嘴,一字一字地說:“我好累啊。”
沈竹晞眉頭一跳,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由始至終的怪異違和來自哪裡。那時候的周竹屹和蘇晏的相處模式,簡直就和如今他和陸瀾在一起的樣子一模一樣。雖然隔了許多年光陰,他能夠斷定年少的自己雖然天真善感,但由於性格冷漠要強的關係,並不會輕易把心事展現在他人面前,甚至從未對父母、同輩說過。
可是年少周竹屹對蘇晏這種幾乎是毫無保留的信任,顯然是有極爲深厚的感情基礎。這樣毫無戒備的感情表達,似乎是篤定對方也會同樣敞開心懷的接納紓解他。果然,蘇晏摸摸他的鬢髮,原本就柔和的語氣化成一灘水:“別亂想了,閉眼,我看着外面有沒有人來。”
周竹屹卻不理他,只是盯着他,喃喃:“從第一次見面起你就答應給我看相,可是卻始終沒有看。你現在幫我看看,我——”他語聲微微停滯了一下,“你幫我看看,我未來是怎樣的,能不能擔負起周家的偌大家業呢。”
蘇晏盯着他,似乎目光專注,實則兩眼放空。沈竹晞懷疑蘇晏根本就不懂看相,只是尋個由頭來接近年少的自己圖謀什麼,他頗爲警惕地動了動,卻發現自己的身子只是一團霧氣,什麼都做不了,不禁悻悻地盤腿坐在地上。
最終,蘇晏如是說:“你手這樣柔軟,眉眼也生得細膩,生來就是命好的人,不必受塵世種種苦難。”
周竹屹鬆了口氣,顯然頗爲高興,自動將“不必受苦”和“順風順水繼承管理周家”劃了等號,笑道:“好吧,那這樣便是了。”他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面向牆壁,沈竹晞注意到,牆上掛着五幅工筆長卷是五個人的畫像,眉目栩栩,宛現面前。
“這是族裡的四位祖先,還有一位祖上的故友陸公子,名叫什麼陸挽冬。”周竹屹解釋道。
蘇晏點頭:“我第一次在玄光寺遇見你的時候,你說,你們一家要去後山裡找那個隱居起來的陸氏後人是嗎?”
周竹屹瞥他一眼,沒想到他還記得:“據說弱冠之年,陸挽冬曾三次救過我祖父的性命,後來結爲莫逆之交,可是在我祖父成婚後,他們再也不曾來往,終其一生也沒有再次相見。我祖父始終不曾忘懷他的恩情,就把他的像掛在了我家祠堂裡,每年一併祭祀香火。”
他向左首第二張圖揚起下頜:“就是那張,不得不說,這位陸公子長得真好看。”
沈竹晞也滿懷好奇地飄過去想看清楚,可是纔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忽然十分古怪——這個陸挽冬,怎麼跟陸瀾長得這麼像?不不不,不是相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沈竹晞倒抽一口涼氣,看着纖毫畢肖的畫像,畫像上的人用黑玄玉冠豎起鬢髮,眉目秀麗得驚人,但因爲眼神過於清亮而透徹,反而不顯得女氣。這個無名畫像師顯然很厲害,不像一般給陸瀾的畫的像有一種妖異蒼白感,反而凝刻了他脣畔慣有的那種深邃倜儻的笑意,連同眼眸裡深深淺淺的情感,那種喜悅、悲慟、驚喜、難以置信,讓觀者細細體會便能洞徹。
就好像……就好像陸瀾站在他面前一樣,也像是用什麼法術將時光停滯在一瞬間,把這個人鮮活而完整地封印在了畫裡。
沈竹晞忍不住驚歎,陸瀾和他竟還有這段夙願,原來他們祖上便相知相交——不過,更令人驚歎的是,陸瀾的祖父和他也長得太像了,不僅衣着髮飾完全相同,腰間都彆着玉笛,隱約露出玉佩的絲穗,甚至連那種神情姿態也萬分相似。
沈竹晞嘖嘖連聲,毫無忌憚地盯上去看,鼻尖幾乎已經抵在了紙面上,因而得以細細看清了畫像的每一處細節——畫像被保護得甚好,歷經歲月而沒有半絲褶皺泛黃,畫中人皮膚細膩白淨,鬢邊零亂的碎髮歷歷分明,頸間白色的瓷紋質感清晰……
等等,頸間白色瓷紋?沈竹晞如被冰水劈頭澆下,整個人卡死在原地動彈不得。浮現出的幾句對話飛快地從腦海中掠過——
“陸瀾,你脖頸上這些白色的,是什麼東西?”
“是我從前不小心留下的傷痕,去不掉了。朝微,你可要當心些,別意外碰上了,像我這樣,可不好看。”
他說是他不小心留下的傷痕,也就是說,這不是祖傳的,是他自己獨有的!
再看畫中人的雙眼,沈竹晞只覺得心頭寒意凜然升起,幾乎將他冰封,他可以肯定畫像上的人絕不是什麼陸瀾的祖父,那就是陸瀾!可是陸瀾怎麼會出現在十多年前的畫像上,不,不是十多年前,根據母親的說法,那是祖父一輩傳下來的畫像,該有一百年了!
他心中混亂不堪,思緒在一團黑暗裡左衝右突,完全摸不着頭緒,恨不能以頭撞牆換取一刻清醒。莫非這是他做夢的場景,並不是真實的回憶,只是因爲太想見到陸瀾了,所以在畫像上看到了他?沈竹晞捏了下手臂,雖然自己沒有真實的觸感,可是那份疼痛卻是真真切切地傳遞到心底。
他僵住了,難道說,陸瀾的祖父也受過相同的傷?或者那個陸挽冬就是陸瀾,那他怎麼做到一百年過去了,還保持着相同的模樣?難道他就是那些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傳聞裡的那種長生者嗎?這不可能啊!沈竹晞愈想愈是混亂,轉過頭正要再端詳畫像一眼,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畫中的陸瀾,忽然也注視着他,對他眨了眨眼!
沈竹晞驚得幾乎魂飛魄散,急急地後退,踩在了後面一無所知也毫無感覺的蘇晏肩上。他眼看着畫中人動了起來,將玉笛橫在脣邊,似乎就要吹奏,這一刻,心中的恐懼排山倒海般滅頂而來,他再也忍不住,“啊”地長聲尖叫出來!
這一聲彷彿是什麼破開重雲的符咒,所有景象都在遠去,可那種陰冷的感覺卻如跗骨之蛆地攀上來。沈竹晞劇烈喘息着,感覺到額頭忽然一冰,意識也在飛快地旋轉剝離,他又啊了一聲,終於睜眼醒了過來。
入眼的是一盞搖曳孤燈和長長的楊枝,想來有人方纔滴了露水在他眉心,沈竹晞只覺得渾身癱軟無力,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嘗試着開口,發現喉嚨裡全是火氣,乾澀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擷霜君,喝水。”一隻纖手端着杯子送到脣邊,手腕上有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環,沈竹晞萬分感激,抱着水杯一飲而盡,待恢復了些力氣,“這水怎麼有血腥氣?”
他擡頭,掙起身子,一看那人,驚道:“阿袖?你怎麼弄成這番模樣?”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雲袖,只是她形容狼狽,流仙裙沾染血痕,臉上的劃傷也草草地點了藥水:“不妨事,擷霜君,一天你就醒了,你想起什麼了嗎?”
沈竹晞點頭又搖頭:“想起來的都是些不着邊際的事,偏偏和蘇晏那個人有關,也不知真假。”
雲袖又道:“擷霜君,你還好嗎?我們幾人還要在這裡待幾日。”
“我們?”沈竹晞問。
“就是蒼涯、林谷主、史姑娘”,雲袖扳着手指,遲疑道,“還有蘇晏。”
沈竹晞一時也顧不得緊張要再見到陸棲淮了,一拍牀欄:“怎麼會有蘇晏?我們要待在這裡做什麼?休整一番去救殷慈嗎?”
雲袖搖頭:“我們去不了休與白塔,已經有人去了,我們在這裡看着,伺機接應——也只能做到這樣,除非極端特殊的情況,生靈不能靠近休與白塔。”
沈竹晞頹然地垂下手,也沒有糾結雲袖說的那個人是怎麼去休與白塔的,只是頗爲惘然地說:“殷慈遭受生命之危,我們就只能在這裡看着?”
雲袖道:“我們要維持住通光之術和殷慈保持聯絡,而維持這個術法,一定要六個人,我們五人壓制蘇晏一個,應該不成問題。”
沈竹晞茫然搖頭,無限迷惘地看着她:“可是我爲什麼要參與呢?我想恢復記憶,可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我和殷慈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我爲什麼要救他?”
雲袖臉色微微變了一變:“你不記得,並不代表那些事就不存在。你終有一日會重新記起來,難道你要因爲此時的袖手,讓那時的自己追悔嗎?”
沈竹晞如遭當頭一棒,怔在那裡:“這……”
“別想太多。”清朗的聲音從推開的門間傳來,沈竹晞打了個激靈,陸瀾來了!
“朝微,你不會還在生氣吧?”陸棲淮端着竹葉杯,斜倚着門檻,似笑非笑地模樣。他一眼覺察出沈竹晞頗不自然,躲躲閃閃的,他自然不知道沈竹晞還在苦苦思索畫像的事,以爲他只是有了小脾氣,忍不住啼笑皆非。
沈竹晞本來已經不計較上一次不歡而散,這時被他一言點起,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可以找你那位姓方的友人去,他能以一己之力對抗紅蓮劫焰和天上之河,哪裡像我這樣,只懂一點微末道行。”
陸棲淮脣邊的笑意似乎凝滯了一瞬,他心有芥蒂,不願意理睬雲袖,不要說講話了,甚至連目光交匯也不肯,索性捧着杯子,走到沈竹晞面前坐下,溼漉漉的漂亮眼瞳盯着他:“所以你不原諒我了?”
他在鬢邊一抹,沈竹晞這才發現他在鬢邊簪了一溜深紫的花,這時被他捉在手上,緩慢地摘了一朵。少年正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忽然被抓着手平攤開,孤零零的一朵被放在手心。
陸棲淮說:“它死了。”
沈竹晞莫名其妙:“啊?花死了?”
陸棲淮吹了口氣,似乎是在嘟着嘴:“都怪你。”
沈竹晞扶額:“不行,陸瀾你讓我緩緩,你居然會賣萌了?莫不是個假的陸瀾?”他惡作劇地捏捏對方的臉,凶神惡煞地說,“這招對我沒用!我們剛認識時你已經用過一次了,我可以抵禦了……哎哎哎,你幹什麼,別再摘花,別賣萌了!我錯了,我原諒你了!”
沈竹晞舉起雙手:“我可真服了你,好好的花被你殘害成什麼模樣了。”他頗爲可惜地捻了捻手上碎裂的花朵。
陸棲淮向後微微退了一點,臉容又掛上了常有的恣肆笑意,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看到他這樣,沈竹晞又無端地想起畫中人,不禁心頭一沉,訥訥地別過頭,生硬地說:“陸瀾,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陸棲淮放下手中杯盞,向他伸出手。
沈竹晞刻意不去看他,故作輕快地凌空拍掉他的手:“我想一個人去。”他生怕陸瀾不同意,有些彆扭地扯住對方袖口,“我帶着朝雪呢,別人傷不到我,你別擔心啦!”
“那好吧。”陸棲淮覺得他自醒來後就神色古怪,只當他悶壞了,側身讓出路來。
沈竹晞緊了緊衣服往外走,轉過數叢修竹,仍感覺到背後深邃的兩道眸光釘在自己身上,讓他感覺頗爲奇怪。他先前一直睡在玄光寺的廂房裡,這時胡亂地走,心裡隱約升起了一個念頭,漸漸成形——
蘇晏肯定也在這裡的某一處,找他去問個清楚吧。
可是他轉念又想,就算他曾經真的和蘇晏親密無間,那也是極其遙遠的過去了。反正日後,或許就是眼下,也是要爲敵的,還管那些糾纏不清的事幹什麼,不如干脆利落地全拋開來得爽快。
沈竹晞正遲疑着,倚着一尊佛石,忽然聽見不遠處的系滿紅佛緞的松樹下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吃了一驚,立刻撥開竹子走過去。
“璇卿,你怎麼……?”沈竹晞被勢如瘋虎的少女撞得一趔趄,心口一陣駭人得疼,等他爬起來的時候,史畫頤居然已經奔得沒影了,而在樹的另一頭,蘇晏正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光看着他。
“她怎麼了?”沈竹晞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