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霜君,你來的正好。”沈竹晞推門回來的時候,幽草立刻將他迎進來,鎖門坐下,滿室的人除了蘇晏都齊了,圍坐在一起,正盯着陸棲淮的手。
“這是做什麼?”沈竹晞魂不守舍,強打起精神來。
陸棲淮擡眸看他,解釋:“總要先看看神官那裡是什麼情況,阿槿已經過去了,我現在用殷氏的通光術聯絡試試。倘若她已經找到了神官,就由我們傳送過去,接應她出來,倘若找不到,我們就過去和她一起找。”
沈竹晞目瞪口呆,覺得自己接受無能:“阿槿已經過去了?她怎麼過去的?”
“她手上戴着后土神鐲,和皇天碧鸞之間有感應,在皇天碧鸞被送到殷神官手上時,她就會被傳送到殷神官附近不超過一里遠的地方。”陸棲淮扯着他在身旁坐下,低眉,“我不擔心她的安危,神鐲必然護住,不論是多麼強大的力量都不能危及她性命。”
林青釋聽到“皇天碧鸞”這四個字,眉峰忽然一動,手指不自禁地撫過覆眼的白色錦緞。沈竹晞的視線無意中掃過他,忽然停住了,一拍額:“林谷主,你怎麼在這裡?你不隨鄧韶音去軍中了嗎?靖晏軍裡有疫病橫行。”
林青釋搖頭,垂眉:“救不了。”
這位天下第一的醫者語氣鮮少地流露出頹然消沉之意,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救不了。”
沈竹晞萬分驚愕,霍地站起,因爲被陸棲淮及時拉住而倒在他身上:“你都沒去,怎麼知道救不了?那三萬靖晏軍不是都要死了嗎?”他雖然對鄧韶音這個人不待見,可是那人對於自己親手帶出來的軍隊的那種拳拳熱意和滿腔沸血,卻讓他這個外人也爲之震動。
“靖晏軍不會死,至於原因,是韶音他自己造成的——”林青釋眼睫簌簌顫抖,彷彿想要抖落什麼難以明說的情緒,“真是命中業障,連韶音自己也避免不了步他們的後塵。”
沈竹晞凜凜打了個寒顫:“那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林青釋答:“大概和凝碧樓計劃裡最終的實驗完成品一模一樣,只是靖晏軍這個變化的過程要緩慢許多,也許不會是一朝一夕,而要近一年甚至數年的功夫。我猜測,在因果種下的那一日,韶音可能前天剛從凝碧樓談判而歸,凝碧樓的聖湖旁邊長着這種草木,韶音大概是不信,然後帶了一些草木標本回去,沒有放置好,或許被不知情的下屬當作野菜在泉水裡濯洗過。”
他停了一會,續道:“軍營裡的水源基本都是泉水,從一個源頭通向四面八方,靖晏少將的野菜肯定會在最上游洗,然後那些草木裡的東西就遍佈了整個山泉。韶音當然服了凝碧樓給的防護藥,可是那種藥只能防護外在接觸,他一定也飲下了這個水,卻要比別人花更久的時間纔會轉變爲最終的那個東西。”
幽草在他身旁微微顫了一下,手指深深地掐住了胳膊,她聽到旁邊一陣輕微的吸氣聲,一愕,往旁邊看去,才發現自己因爲過度緊張,掐的是子珂的手臂。子珂瞪着她,卻沒有像平時那樣胡攪蠻纏,猶自稚氣的臉容上充滿了凝重。
沈竹晞將他們兩人的反應收入眼底,自己也緊張起來:“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
陸棲淮道:“段其束從蘇晏和雲寒衫手底下將你們救出來後,便立刻將相關訊息傳給了我。朝微,據我推測,你在石屋底下那一片琉璃裡看到的,那些面色如常、栩栩如生的伶人士兵,就是所謂的‘那個東西’。”
沈竹晞想起那一日看到的場景,心中害怕,朝他靠得更緊了些:“你還同段其束有聯絡嗎?他……”一想到段其束是如何死去的,他心中忽而充滿了沉鬱。
“不要亂想。”陸棲淮單手覆上他額頭,如同一塊冷冰貼上來,“他是求仁得仁,而且現在有史姑娘替他揹着雨隔劍,就好像他還一直在行走人間,也算沒辜負唐茗秋死前的囑託。”
沈竹晞抓着他的手,鬱鬱不樂地應了一聲。
陸棲淮摸摸他鬢髮,示意他振作起來,一邊向其餘人解釋:“我那時候已經猜到凝碧樓的人會對入京的伶人下手,就讓寫信讓段其束去把他們護送到京城,然後就一直同他有聯絡。”
子珂突兀地插了一句:“既然你猜到凝碧樓會對人下手,怎麼纔不到動手的會是雲寒衫?雲寒衫是雲家的另一個人,而且也會戲劇,這很好猜啊!”
“既然是猜測,一定不會完全準確啊!”沈竹晞搶着說,用一種看待智商成迷小晚輩的眼神看着子珂。子珂氣忿忿地瞪他,重重地哼了一聲。
陸棲淮失笑,推了推沒骨頭似的就要躺倒的人:“朝微,別胡鬧了。”
沈竹晞立刻坐得筆直,訥訥不言,抓着他手腕:“陸瀾,我先前……”他遲疑了一下,看滿屋子都是熟人,就把話問了出來,“我好像在洛水下游的那個小酒館外看到你了,還有阿袖,你好像也在。”
他盯着雲袖,先前沒多留心,這時才發現,她眉間的那個痕跡,赫然就是朝雪留下的傷痕。他不禁疑惑起來,阿袖什麼時候遇上陸瀾的?又爲什麼要追擊他?他不相信雲袖會對陸瀾抱有惡意,心中一時抑或難解。
陸棲淮冷笑了一聲,第一次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雲宗主倒是本領很高,中了朝雪好幾刀,還能若無其事地坐在這裡。”
沈竹晞從來沒聽他用過這麼尖酸鋒利的語調講話,再看對面雲袖也神情冷漠,臉容如同凝了一層薄冰,視線掃來掃去就是不看他們這個方向。這是怎麼回事?明明上一次相聚這二人還有懵懂情愫縈繞,怎麼現在反而變成針鋒相對了?
“怎麼了?”林青釋看不到,卻能敏銳地覺察出此刻氣氛的凝滯。
陸棲淮搖頭,含糊地一語揭過:“沒什麼,只是想到要和某些人再次同行,太讓人遺憾了——朝微,你說對吧!”他側身望着沈竹晞。
雲袖從開始就一言不發,這時瞧他一直冷言冷語,也忍不住反脣相譏:“真相反,和你同行真是太愉快了。”她將“太愉快了”四個字咬得冷冽持重,誰都聽得出來她在說反話。而後,她也盯着對面的沈竹晞:“擷霜君,你同意我的話嗎?”
沈竹晞暗自叫苦不迭,不知道這兩位鬧彆扭偏偏扯上他幹什麼。他感覺自己就像夾肉麪餅中間的那塊被夾的肉,沉默良久,終於迸出來一個“嗯”字,也不知道是在同意誰。
陸棲淮毫無預兆地回頭,便與雲袖的視線相撞,當地一聲,目光如有實質,在座的人彷彿能清晰聽見火星激飛。幸好他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而是敲敲手指:“蘇晏和史姑娘都到哪裡去了?等他們過來,我們就要用聯絡術了。”
“我有點擔心蘇晏。”沈竹晞咬着牙,附耳過去,“陸瀾,你是不知道,他居然能給我植入莫名其妙的記憶,我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個記憶裡還有你,也不知道是你還是陸挽冬……”
“陸挽冬?”陸棲淮神色奇怪地念了一遍,眼底有什麼光芒飛快地掠過,沒有被任何人捕捉到,他正要說話,忽然門被從外面霍然推開,蘇晏晃動摺扇,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滿臉溫潤閒適的樣子讓沈竹晞想把他推出去。
“璇卿呢?”沈竹晞面色不善地問。
“不知道史姑娘跑到哪裡去了”,蘇晏搖頭,“我們分頭找找看。”
沈竹晞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璇卿最初勢如瘋狂地撞開他之前,就是和蘇晏待在一起的。蘇晏肯定說了什麼話刺激她,但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蘇晏是決計不敢動手的。他沉吟着,揮揮手:“除了林谷主待在這裡,我們各自把玄光寺都找一遍吧,璇卿應該知道分寸,不會離開寺內的。”
衆人應了,皆散開去,沈竹晞一扯陸棲淮:“你跟我來。”他們二人轉到僻靜無人的幽徑上,一邊四下張望着尋人,一邊低聲交談——
“陸瀾,你是不是認得陸挽冬,他是你什麼人?”沈竹晞追問。
“那是先祖。”陸棲淮道,“你在回憶中見過他嗎?”
沈竹晞側身望着他,陡然發現從這個角度看陸棲淮,連同眉目、神色都一模一樣,那湛湛而漂亮的雙瞳,讓他險些以爲自己在對着畫中人。沈竹晞定了定神:“那你先祖的脖頸有沒有受過傷?比如有白色劃痕什麼的。”
“好像是有的,據說是年輕時爲了救一位友人。”陸棲淮摸着下頜,似乎在努力追憶。
“那個友人就是我家先人。”沈竹晞跟他默然無語地互相對望了半晌,先敗下陣來,“我說陸瀾,這麼有夙緣的事,你怎麼也不驚訝一下?”
“是是是,我很驚訝,特別驚訝,真的有被你嚇到哦!”陸棲淮敷衍道,忽而神色一凝,端視前方,“這條路繞寺一週,已經回到原地了,朝微,我們去寺門口問問吧。”
這一問,陸沈二人俱是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裡——
“璇卿居然在這個關頭說她不去了?”沈竹晞盯着桌案上的字條,將紙捧在掌心,“她難道出了什麼事情嗎?可是單看着紙條,又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