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四周的雪山如巨獸巍峨,靜靜地佇立守衛在他們周圍。夜雪折重,他們在背風的山洞裡停留休息一晚。
身後的雲袖和玉溫已睡下,沈竹晞蜷縮在火堆旁烤着手,鴉羽長睫彷彿被膠水粘在一起:“陸瀾,明日那嚮導就要回去了,我們只能跟着辜顏走,唉,也不知道它靠不靠譜。”
陸棲淮雙手抱劍,斜倚着石壁,聞言淡淡道:“就算不靠譜,也得試一試。”
陸棲淮忽然一挑眉,上前擰住少年左肩的衣服,滿手的雪水。先前在雪原上疾行,沈竹晞溼漉漉的衣服都已凍成了冰,這時被火一烤,化開的水慢慢升騰而起,映得他臉容籠罩在一片影影綽綽的白霧中。
沈竹晞猛地打了個寒顫,試探着抓住陸棲淮的手,一怔,鬆開:“陸瀾,我還指望你幫我暖手呢,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他緩緩貼上對方的面頰,奇道:“真奇怪,你臉上的溫度也這麼低。”沈竹晞不由分說地把陸棲淮拉到火堆邊緊挨着自己坐下,一邊數落:“你覺得冷,怎麼不過來啊?”
“我天生體寒。別動——”,陸棲淮忽然探手按上他的肩,冰冷的指尖從他額前掠過,“你頭髮上有一片落雪。”
他的手果真是冷,雪花在他指尖,晶瑩剔透,清光綽約,竟不融化。
沈竹晞欣賞半晌,撐着下巴,重重地打了個哈欠:“陸瀾,我聽別人說,手冷的人心也冷。”
他話鋒一轉,笑語晏晏:“不過,你的心一點也不冷。”
陸棲淮挑起三分脣角,一貫的倜儻笑意:“朝微,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一個心冷無情的惡人呢?”
火光躍動下,他半邊臉容明明如皓月,另外半邊卻籠罩在黑暗中,神色晦暗不明。
沈竹晞拉住他衣袖,有些不服:“我自己有眼睛會看。你只見了我一次,就甘願陪我跑這麼遠的路,越過重重險阻來到這裡,其實吧——”
他刻意拖長了語調,眨眨眼:“其實我還是很感動的。”
陸棲淮垂下眉眼,看着他伸過來的手很久,淡淡:“那只是現在的我,朝微,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
“我這個人殺伐果斷,心狠手辣,偏偏又心腸剛硬,從來不理睬別人的事。”他語氣一頓,神色平淡如水,“我沒有什麼是非觀念,合我意的,就是對的。”
他擡手阻住想要說話的沈竹晞:“朝微,你只不過與我同行一段,你知道我以前是怎麼樣的人嗎?”
沈竹晞手指絞在衣角上,不禁默然良久:“我……不知道。”
陸棲淮低低地笑起來,眼瞳裡卻清清淡淡的沒有半點漣漪:“我以前是個被冰封起來的人,無心無情,後來有了掛念,不惜逆世而爲。”
“你很好啊,別亂想。”沈竹晞半閉着眼,聲音溢滿倦意。
朝微可真是……人太好了。陸棲淮抿緊了脣,他有時候忍不住擔憂,那麼天真的人,太容易被別人設計、殘害或者欺負了。
不過還好,未來能並肩同行的時日,他會一直持握着祝東風護住少年。只盼百死萬劫之後,沈竹晞依然能心境素白如雪,笑起來還是這樣澄明澈淨。
陸棲淮暗暗握緊了手,:“朝微,你要好好的。”
“我本來就什麼都不顧忌,要是有人敢傷你的話,我就把讓他受你所受痛苦的幾十倍。”陸棲淮輕描淡寫,彷彿只是隨意間談笑着講故事。
沈竹晞沒注意他說什麼,頭一點一點的,如同小雞啄米,眼眸幾乎睏倦地睜不開,喃喃:“我知道了……陸瀾,說好要守夜的……可是我好睏。”
他頭一歪就要靠近火堆,被陸棲淮眼疾手快地扶住:“朝微,你若困的話,就睡吧。”
“不行,不行。”沈竹晞拼着殘存的最後一點意識搖頭,一邊用力推他,“說好了一起守夜的!”
陸棲淮沉吟半晌,繫上衣領,將他拉起:“朝微,去外面看看。”
長空如海,流雲如鯨,最蒼茫的風雪深處,星光盈盈,懸天如瀑。沈竹晞睜大眼睛仰頭望着,冷風吹過,他瑟瑟發抖着攏緊衣襟,頓時清醒了不少。
夜雪的重光讓視線朦朧模糊,他的眼神聚焦在前方的一襲黑衣上,尾隨着他踏雪而行,漸漸走遠。
“陸瀾,你冷不冷?”他緊緊攀住身旁人的肩,低低地問。
陸棲淮冰冷的手覆在他額頭上,作出取暖的姿態,一邊仰頭淡淡道:“習慣了。”
“朝微,你看。”他手指過去,星河熠熠閃亮,萬千星光交織錯落在一起,密密西移如長河。其中二三簇擁璀落的星團,宛如無數奔流不息的浪花,呼嘯紛揚,無休無止。
“這是另一種天上之河,我小的時候聽人講起,天上的每一顆星,都是一顆逝去的靈魂。”陸棲淮指着星河最密集的地方,微微粲然,“你知道嗎?那也是我的歸宿。”
“胡說什麼!”沈竹晞皺眉拉住他,撇撇嘴,“你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
星光下,陸棲淮似乎是側身向他笑了一下,他晚上沒有再用玄冠束髮,黑色的衣袂和垂落的長髮恣肆飛舞,腰間瑩潤的玉石映着一天星光。沈竹晞忽然發現,陸棲淮的身形是很單薄的,就像是精緻華美的易碎瓷器。
沈竹晞的視線緩緩下移,凝在他頸間玻璃似的瓷紋上,擡手去試着輕觸了觸:“陸瀾,這是什麼啊?疼嗎?”
沈竹晞拂去對方頸側的一片落雪,隱約覺得那些瓷紋似乎更細密了些,微微一驚:“快說,快說。”
“那是”,陸棲淮一頓,在尋找着合適的措辭,“那是宿命的烙印。”
沈竹晞撲哧一聲笑出來,搖搖頭,全然不信:“據說所有人宿命的軌跡刻在天上,而每個人的命運則刻在掌心。”
話音未落,他忽然呼吸一滯,握住陸棲淮的手不由得一緊——天穹深處明亮的星子轟然墜落,在與無數繁星擦肩的剎那,交迸出懾人的光輝,熾焰如火。滿天星子的軌道極速錯開,重又漸次地組合在一起,與原來殊不相同。
原來,只要長河中的一顆星偏離軌道,會有許多星子的宿命將因之改變。
沈竹晞在這一刻靜立星空下,彷彿窺見了什麼亙穿古今的惆悵事,他怔怔地看着,心底的不安如潮泉涌上來。
“看見了嗎?那就是我。”陸棲淮截斷他的思緒,然後鬆開他,淡淡道,“回去吧。”
“陸瀾,你是不是生氣了?”回來之後,陸棲淮重燃了火,此後就一直沒有講話。沈竹晞撥弄着火裡的樹枝,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可是我也沒說錯什麼話呀!”
“我沒生氣”,陸棲淮淡淡搖頭,忽然看向他,“朝微,你不困了?”
沈竹晞神色早已萎靡下來,聞言更是鬱鬱不樂,盯着身後沉睡過去的兩人。雲袖在睡夢中並不安詳,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想到了什麼,雙肩輕顫,連同鬢邊釵鈿垂落下的珠玉也隨之微微晃動。
她指尖,居然已經成了和玉石相同的深碧色。沈竹晞看着,便是微微一恍惚——雲袖身上的毒已經快蔓延到全身,拖一日就更危險一日。
只是,連林青釋都無法解開的劇毒,在南離寺下會找到辦法嗎?
這一路上,對於前路的茫然質疑,在被壓下之後不但沒有消弭,反而在此刻清晰地一一浮現。
雲袖是怎麼中青蘿拂的?是誰託他將玉匣帶來?當年在南離古寺下發生了什麼?只剩一縷亡魂的他又是怎麼復活的?
沈竹晞按住額頭,越想越覺得心思惶惶——天穹上,一顆星的軌跡錯亂,就會擾亂所有與之交錯的軌道,那麼,死而復生、不屬於人間的他,是否就是那顆會波及旁人的星子?
他低低地喟嘆出聲,滿心頹然,勉強打起精神:“陸瀾,我有點茫然,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且不論前方在南離古寺等待我們的是什麼,如若這事平安結束之後,我要到哪裡去呢?”沈竹晞微閉雙眸,倚着牆壁,茫然地喃喃自語,“陸瀾,你說,我要到哪裡去呢?”
陸棲淮靜靜地注視着他,忽然覺得心中一慟。他極緩地伸手覆住少年的一片衣角,微微別過臉:“朝微,夜深了,多思無益。”
世界的影響在面前扭曲,連同陸棲淮的聲音也在一瞬恍惚,沈竹晞艱難地睜開眼:“不行了,我困得要睡過去了,陸瀾你快給我講個故事,讓我清醒一下。”
“不如就講講你那個徒弟阿槿的故事吧。”沈竹晞湊過去,眼珠一轉,頓時來了勁,“看不出來啊,你還有徒弟?”
“哪天你也教我兩招劍法?”他抱着手臂,做出挑釁的姿態,笑道,“不要那麼小氣嘛!反正我們是一方的,我又不會對你出手。”
陸棲淮挑起一邊眉笑笑,眼波如潭,包裹着他:“朝微,你現在有了朝雪刀,不必跟我學,等這件事了,你跟我比比?”
“一言爲定!”沈竹晞精神大震,伸出手來,與他在半空中清脆相擊。
然而,這一聲鏗然之後,山洞裡便又沉寂下來,只聽到窗外夜風呼嘯,和夜雪壓斷雪原枯枝的噼啪聲。
陸棲淮的聲音悠遠飄渺,遠如穿過天穹下的長風:“呵,我第一次見到阿槿的時候,本來也沒打算把她收爲徒弟。”
夔川十里,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戶列珠璣,市盈羅綺。然而,在陽光照不到的城市角落,是陰影橫亙滋生的地方。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的父母呢?”他問那個少女。
那一日,陸棲淮在夔川城裡隨意地走,不期然深入了一處小巷。巷弄兩旁高門宅第,市井繁華。少女朱衣落滿塵灰,斜斜靠着廊下的一堆稻草坐着,雙鬢簪着式樣古樸的檀木頭飾,她似是覺得冷,抱着雙臂蜷縮在一起。然而,少女看到他來了,掙扎着撲通跪在路中央,重重叩首。
陸棲淮本不欲多管事,少女卻死死地拉住他衣襟,不放他走。在少女哭哭啼啼的斷續敘說中,他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少女阿槿早已不記得自己活了多少歲,據她說,她許多年都是這樣的容貌,她整日爲衣食發愁,也曾進入大戶人家爲侍女,卻因爲容貌不變被當作妖怪,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她看見陸棲淮的時候,正是被上一戶人家掃出門。
陸棲淮遞給她一袋紫錦貝:“拿去,夠你生活一段時日。”
在對上少女含淚眼瞳的時刻,他有一瞬間的悲憫,隨即卻是哂然。人生天地間,各有各的命運,他自己也生如無根浮萍,無暇再顧及他人。
然而,就在他轉身快要消失在人潮的時候,阿槿一躍而起,擦乾淚水,忽然撲過去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非禮啊!非禮啊!”
陸棲淮皺着眉低下頭,眼中厲色一閃而過。他清清楚楚地瞥見少女眼中的狡黠,那雙瞳卻是清澈如水,能望到底的。
手指緩緩移開祝東風的劍柄,陸棲淮遲疑數次,最終長嘆一身,扯着面露得意之色的少女幾下躍起,消失在人海中。
“後來她就成了我徒弟,我將她送到平逢山去,跟着殷神官學法術了。”陸棲淮補了一句,神色奇異。
“哈哈哈”,沈竹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着陸棲淮微微顫抖,“陸瀾,你也有今天!我要去會會這個阿槿居然能讓你改變主意!”
一瞬之後,他又有些驚愕,詫異道:“永遠不老?居然還有這樣的人?”
他一頓:“陸瀾,你真的是收徒弟嗎?那她的年紀會不會比你還大?”
陸棲淮頗爲無奈地斜斜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我沒問過。”他頓了頓,手指平平地從火堆上掠過,“我既然收她爲徒,她在一日,我就護她一日。”
他淡聲接下去,神色微微波動:“朝微,你要隨我去把她從平逢山接回來。”
沈竹晞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抱着衣服,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
陸棲淮解下外衣覆在他身上,秉着火枝看了許久,彷彿忽然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緩緩地握緊了手,轉身離去。
山洞裡離火綽綽,幽閉暗冷,少年手邊的朝雪刀映着星光點點,宛如幻夢,無聲地目送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