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卻說賈琮在軍營玩了幾日,預備在城內考察合適的商業街選址,向高歷道:“小侄想請三位表哥與我一道去。”

高曆本想只讓高英陪着他,聞言躊躇了片刻道:“我問問他們可有旁的事沒有。”

乃將三個兒子招來一說,高芒忙道:“不必說,這一回琮兒必然有許多咱們沒聽過的事或說或演給我們瞧。我是定要去的。”

高歷也知道老三在榮國府那幾年學到了許多難得的學問,便道:“既這麼着,你們一道去吧。”

次日,四人便領着一大羣人浩浩蕩蕩在城內遊逛。先拿地圖畫好路線,又預備了一張大大的白紙、上頭畫着許多大大的格子,開始在各條街道依次做記錄。有哪些鋪子,每半個時辰路口多少人多少車馬、多少男人多少女人約莫多大歲數,每家鋪子最近一年每月分別賣了多少錢的貨品、都是哪一類,每個店面大約值多少錢,諸如此類琳琳種種。

人家掌櫃的看見是節度使家的爺們兒一塊兒出動,還以爲自家犯了什麼事兒,嚇得臉都白了。高華笑道:“不是查賬,是爲了查查如今商貿之狀大體上如何。”

賈琮道:“我們不問你賺了多少錢,只做個市場數據調查,爲的是興建商業街,讓大家賺到更多的錢。煩勞掌櫃不要瞞着我。若是有虛報或是少報,最後出來的結果可能會有誤,怕是要耽誤大事的。”掌櫃的忙不迭的答應。

如此這般每個鋪子演了一回。其實那些鋪子的人多少還是有些虛報,只是讓他嚇唬一下能虛報得少些。

一日下來,哥四個累的夠嗆。

回到高府,賈琮笑道:“煩勞三位表兄了,明兒接着查。”

高家三兄弟雖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看他整得像模像樣的,也有些新鮮,都好奇來日能弄成什麼模樣。

連着查問了七日,整出一大堆的資料來。賈琮笑道:“大家辛苦了。咱們只在花街柳巷左近查鬧市,今兒已是最後一日,該到的該看的都到了看了。晚上我請大夥兒去羣芳樓吃頓好的。”羣芳樓乃是一著名青?樓。

衆人鬨笑:“賈家哥兒是京城來的,也瞧瞧咱們這兒的花樓子可好不好。”

賈琮哼道:“我家裡就開了花樓的好麼?你們去京城打聽打聽,怡紅院乃是首屈一指的花樓。”

衆人都說:“來日去京城定然逛逛怡紅院。”

遂鬧哄哄到了羣芳樓,老︶鴇子滿面堆笑迎了出來,招呼一衆粉頭擁着衆人往樓上走。

忽然,不知下頭哪位大爺大聲笑道:“那個高家老二連個嫡子都沒有能有個鬼出息哈哈哈哈……”高華本來歡歡喜喜的,聞言霎時黑了臉。

旁邊有機靈的小子趕忙說:“爺,他說的是別的高家,天底下姓高的人多了去了。”

賈琮在旁苦笑道:“你小子不會說話別亂說,越描越黑。”

高芒道:“男人管他什麼嫡庶,瞧琮兒環兒,再瞧瞧寶玉。”

高英也忙打圓場,老︶鴇子又湊上來說了一串的好話,衆粉頭齊聲嬌語,將高華勸好了些。

衆人到了一處大大的雅間安坐了,高芒點了菜,席面開了,粉頭們紅.袖綠巾的勸酒,一時觥籌交錯極是熱鬧。賈琮忽然說:“其實剛纔那人話倒也沒錯,通常在大戶人家,庶子有比嫡子出息是極少見的。”

高英道:“庶子可有出息瞧你不就知道了?”

賈琮道:“我們家是特例,十家也難得一家。一個女子過得好不好,最要緊的是她爹;一個男子可有出息,最要緊的是他娘。”

高英方欲打岔,聽他彷彿有話要說,又咽下去了。

賈琮遂飲了半盞酒道:“女人過得好不好,得看嫁得好不好。品格模樣性情才華,皆要緊,然皆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她爹是誰。爹好,潑婦陋姑也嫁得極好;爹不好,憑你是什麼賢良淑德、才比易安呢,難有好人家嫁。要不怎麼說紅顏命薄呢。許多紅顏一點都不命薄,人家過得好着呢!不過是大家都只留神惋惜了命薄的。那些命薄女子多半品格模樣性情才華樣樣皆好,偏偏嫁得極不好,旁人才憐香惜玉的。他們總想着,這麼好的女子,若是我得了來必然對她極好,怎麼就瞎了眼嫁給那麼個男人去?其實這些在旁想着的男人保不齊也錯過了這般女子,因爲他們娶媳婦的時候多半看的是老丈人。命薄女子若有個好老子,也就不會命薄了。”

四周的粉頭聽了立時有垂淚的。高英有二子,高華卻一子一女,聞言笑道:“爲了我那小閨女,我也得出息些了。”

賈琮接着道:“男人卻不一樣。男人有沒有出息,家境是一條,聰慧是一條,先生教導是一條,最要緊的卻是性子。《後漢書》雲,有志者事竟成。有志的很多,事竟成的卻沒幾個。你們瞧我大師兄賈維斯家境平平,環哥哥天賦平平,都出息了。寶玉哥哥家境天賦都極難得,性子卻是那般模樣。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因爲一個男人的性子多半是三歲到七歲這幾年間養成的。這幾年,父親忙着公務,乳母早已用不上了,先生還沒請,教養兒子的多半是母親。”他苦笑道,“是大老婆教養還是小老婆有教養,還用說麼?我親孃雖去的早,倒是見過我爹的那一院子姨娘。再有,看環哥哥那姨娘實在上不得檯面。愚昧無知、粗俗不堪,心眼子比針尖還小、眼皮子比皇帝家的情分還淺。”說的衆人都笑了起來。

賈琮也撐不住笑了,道:“再說長成之後。有沒有個好外祖、好舅舅,對男人而言還是挺要緊的。例如,兩個人都想謀同一個職位,各自的家族、能耐、功名相差無幾,一個舅舅有本事,一個舅舅是個奴才;後頭這位保不齊能耐還大些,這職位卻九成會落到前頭那個身上。故此,庶子想要出頭比嫡子難十倍。”

下頭有個跟着的人問道:“怎麼你們家卻不同呢?”

賈琮道:“我比尋常孩子聰明,從三歲便得了高人教導;環哥哥是我爲了在家裡拉個同盟拉來的,我先生教導我什麼我便教他什麼。至於寶玉哥哥,純粹是被溺愛得離譜了些,慣得那樣。我若沒這麼聰明,環哥哥若沒遇上我,必然是拍馬也趕不上寶玉哥哥的。我們這樣的極少見。”

高華皺眉道:“難怪許多大戶人家將庶子交由大婦養着。”

賈琮連連擺手:“大婦無子還罷了,無非是借那小妾之腹生個兒子。大婦若有子,那庶子基本就廢了。”

高華立時想起他昨晚的話,愈發將眉頭擰的緊了。

“翻回頭來說,若是大婦唯有女兒,庶子長成後也難得照應嫡母所生姊妹。因爲男女七歲就不同席了,難得相見的人之間情分必少,血脈又比同母的要淡。瞧環哥哥如何待我家大姐姐與三姐姐就知道了。”一壁說,他忽然從下頭捏了高芒的手一把。

高芒知道他還有話,便順着說:“琮兒最不尋常的便是能看清楚世間許多事之根由來。你說的這些事兒我們大都或聽過或見過,只沒想過根由罷了。”

賈琮嘆道:“人總說,怎麼事情竟是這樣的、怎麼是那樣的、怎麼與本應當的不一樣。實則多半‘本應當’是不對的。德意志國有位大賢名叫黑格爾,此人曾雲,‘存世者即有理,無理者不存世。’這個‘理’非是咱們平日說言‘講理’,乃是‘理性、因果’之意。而當世許多規矩皆‘無理’。依着規矩,先不提我,我家太太至少當視璉二哥哥如己出的,可她怎麼可能做的到!依着規矩,國與國之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偏總有一國會先打起仗來。依着規矩,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臣說,臣就是不死就是不死有本事你來咬我啊!”衆人又笑了。賈琮也含笑道,“莫去憤怒那個誰誰怎麼反了呢?朝廷待他不薄他怎麼會反的?他既然反了必有緣故。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沒有活人肯被死規矩困死。”他扭頭看着一個早已沒了笑容的粉頭,“這位姑娘,您看呢?”

立時有旁的粉頭喊:“你是誰?不是我們樓裡的!”

那粉頭怔了片刻,苦笑道:“賈三爺怎麼瞧出我來的?”

賈琮道:“才說過,我家是開窯子的,我打小便見過各式各樣的粉頭。有賣了死契的、有掛在我們樓裡掛單的。凡粉頭不論什麼性情、來歷、本事,皆要賺錢。你衣裳妝容甚至動作神情都與尋常粉頭一般無二,只是眼神不對,沒有那種‘大爺快把錢給奴家’的勁兒,顯見不是粉頭。”

那粉頭道:“縱然不是粉頭,又怎見得是……?”她沒說出來。

賈琮道:“因你不是粉頭,我恐怕是你什麼綁匪歹人,特多多的留神了你。你方纔給二表兄斟酒的動作與我大姐姐是一樣的。她曾在宮中做了多年的女官,其實就是給貴人端茶倒水打扇子的宮女。”

此言一出,高家三兄弟皆倒吸了一口涼氣!殺氣迸出,皆圓睜虎目盯着那粉頭。

“我只猜不出你是當今小天子的人還是太上皇的人。”

那粉頭默然片刻,上前來向他行了一個極端正的宮禮:“奴婢想請賈三爺借一步說話。”

賈琮望了望衆人道:“人家大老遠的來了,我且聽聽去。大夥兒吃好喝好,橫豎賬都算在我頭上。”

高英瞧那粉頭不過十六七歲,想來也沒多大本事,便喊老︶鴇子來替他二人安置一間好說話的屋子。

他們進了一間小小的雅間坐下,賈琮先開口道:“我性子急,姑娘,你有話快些說吧,莫要兜圈子。”

那粉頭輕嘆一聲,道:“奴婢陳氏,本是聖人身邊的女衛,平日扮作宮娥。聖人失蹤,司徒磐作亂,忠良難求。”

賈琮道:“你們找到他了麼?”

陳氏搖頭:“奴婢們已將天津城的每一寸地方都踏過了。”

賈琮道:“那他顯見不在天津了。”

陳氏道:“當日御林軍兵困天津四門,另有水軍壓港,連只狗都跑不出去。”

賈琮道:“既然沒人跑出去,城裡頭又沒有,說明他老人家根本沒進過天津,直接讓曹大通送去別處了。”

陳氏“哎呀”一聲,花容失色:“竟沒想到這一節!”

賈琮嘆道:“你們還是先找到人再說吧。”

陳氏問道:“依着賈三爺看,聖人被藏在何處?”

賈琮撇嘴道:“我又不是神仙,不會掐指一算,實在猜不出他能去哪兒。橫豎曹大通知道。他人多,人多則線索多,細查總能查出點什麼來。”

陳氏咬了咬嘴脣,輕聲問道:“是司徒磐所爲麼?”

賈琮道:“不知道、不排除。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別的王爺,或是如曹大通一般犯下了許多大罪、聖人八成不會饒過的文臣武將。不是有句俗話麼,惹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至於賢王究竟何時起的不安分之心倒是不好說,保不齊是在方雄霸京師之後。”

陳氏冷冷的道:“你果然與賢王交好。”

賈琮聳聳肩:“人非聖賢,我更不是聖賢。賢王也不是。千萬不要拿聖賢的標準來要求尋常人,我們都做不到的。”

陳氏眯眼看着他道:“林大人不曾教過你忠義麼?”

賈琮道:“教過。也教過我‘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若使百姓安居樂業,誰當皇帝我是不介意的。再說,賢王並沒有反,在位的不還是五皇子麼?誰知道五皇子來日不會成爲一代明君?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時身便死,千古忠佞有誰知。”

陳氏用一種“你被司徒磐迷住了”的眼神看了賈琮半日,終嘆道:“三賈當中最聰慧的一個也不過如此。”

賈琮道:“未必。是你過於執迷也未可知。”

陳氏失望的搖搖頭,推門出去了。

賈琮有幾分奇怪她就這麼走了,呆了片刻,麻利的溜回高家兄弟那屋子,拍手道:“沒事了!我將那女的哄走了!”

高家兄弟皆不問,旁人?大約也得了吩咐,也不曾打聽。衆人吃喝痛快了顛三倒四的回到高府。

賈琮回去後趁高芒讓高歷招去了,悄悄告訴迎春自己有意說給高華聽那些話,道:“我想着,二表嫂那般賢良的性子,要她使出各色手段與什麼臘梅爭寵,大約她也不會;縱然會,礙着面子也未必肯。自打萌兒出世,璉二嫂子便懶得管二哥哥了。若是二表嫂有了嫡子,二表哥自然也不那麼要緊了。替她得二表哥一時寵愛只是指標,這纔是治本呢。”

迎春聞言怔了片刻,輕嘆一聲,撫着他的頭頸嘆道:“難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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