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寧人看來,壽王的軍隊來的簡直是迅雷不及掩耳,而且聲勢浩大。其實只有隊伍高層才知道他們自己的難處——起兵太快,準備就不足,雖然一些準備早多少年前就開始了,可過去畢竟要偷偷摸摸,所以很多地方都有欠缺。而且雖然他們自己打着清君側、護新皇的旗號,可也知道這個說法就是個口號。說有用,也有用。說沒用,其實也沒用的很。
所以高老爺的話傳到大帳後,壽王立刻動了心思。要說一個從五品的小官是沒什麼資格見他的,可真要能令對方開門相迎,那不僅能省下很多消耗,士氣也會大漲。
高老爺他是知道的,張家的女婿。有幾分才氣,做官上卻是平平,除了前不久寫了封膽大妄爲的奏摺,真沒什麼出色的地方。而根據他以往的表現,也是屬於可爭取的對象。
“也許此人見事不可爲,故意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壽王這麼思忖着,決定去會一會高老爺。他不知道此時高老爺正在和張千戶偷偷商議,“將軍能挽幾石弓?”
“勉勵的話,二石總是有的。”
“若我待會兒將壽王引的近些,將軍能否一箭將其射死?”
張千戶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心說剛纔高老爺說的信誓旦旦,他還以爲他有投敵的心思呢,誰知道他卻是這麼個打算,果然讀書人都是花花腸子。他這麼想着,嘴中則道:“若他站在岸邊,還有些希望,再遠些卻是不能了。”
“還望將軍勉勵一試。”高老爺也知道希望不大,但還是希望能撞個大運,不過當壽王出來後,他就知道自己的打算落空了。壽王倒是離護城河不遠,可卻帶着一排護衛,前面的護衛穿着鎧甲,豎着盾牌,卻是把壽王擋的掩飾。
壽王穿着正式的明黃?色四爪蟒袍,頭戴冠冕,騎了一匹紅色大馬,一個太監拉着長音高聲叫道:“壽王千歲駕到——”
呼啦一下,除了壽王前面的護衛,壽王大軍那邊跪了一片:“壽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雖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喊了,但只是幾千人的聲音也足以響徹江寧上下,城內一片震動。江寧這邊的官員士兵更是有些猶疑,有幾個兵士跟着就要跪,被身邊人拉了一把才反應過來。
對於這種狀況,壽王不是太滿意,他看了眼身邊的太監,那人立刻吊高了嗓子道:“壽王殿下駕到,爾等爲何不迎?”
這太監自小在壽王身邊長大,養出了幾分威勢。這一聲喝問理直氣壯,卻顯得高老爺等人不守規矩,周判官道:“這畢竟是壽王殿下,我等是不是拜上一拜?”
一衆官員面面相覷,高老爺來到牆頭:“來人可是壽王?”
“大膽!”壽王沒有應答,那太監先跳了出來,“殿下可是爾等可以直呼的?爾等既爲朝廷官員,見殿下……”
“你給我閉嘴!”高老爺大聲道,“朝廷大事豈是你一個閹臣可以插嘴的?壽王殿下,我乃這江寧知州,請殿下出來面見卻是有事相問,若殿下再讓這閹人應答,那這事情不說也罷!”
那太監漲紅了臉,當下就又要跳起來,壽王看了他一眼,那太監才憤憤的低下頭。壽王沉吟了片刻,對高老爺的態度他是不滿意的,而且覺得這也不像是要開門迎他的節奏。不過他知道有些讀書人總是要表現一下自己的氣節,就算要投降,也要給自己找個由頭。他想現在大局爲重,卻不必計較這些小節了。
想到這裡,他開口道:“我就是壽王,你有什麼要說的?”
“不知殿下可有什麼證明身份的證據?”
這話把壽王氣樂了,他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質疑,有心不搭理高老爺,不過想到讀書人的脾氣還是按捺住了自己,想了想,拿出一個腰牌:“這是本王的虎符,可能證明?”
離的這麼遠,高老爺其實看不清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他還是點了點頭:“看來是殿下無疑了。”
壽王冷哼了一聲:“你就是想問這個嗎?”
“非也。在下是想問殿下爲何而來?”
“奸臣當道,我爲護國護皇而來!”
“好,既然如此。那殿下又爲何帶這些兵士?既然殿下說奸臣當道,那殿下爲何不在京城請君令?”
“你懂什麼,既是奸臣,又豈是口語可除?你若忠心爲國,就快快開門,否則就是我大明的罪人!”
高老爺放聲大笑,他這笑有幾分裝腔作勢,但在這個時候笑出來也很是突兀。壽王冷眼看着他,並沒有學戲文裡問他爲何發笑。他開始覺得事情可能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了。
高老爺笑了一陣,面色一整,轉向身邊的人:“諸位可知我爲何發笑?”
壽王可以冷麪,他手下的那幾個卻不能,紛紛說不知。高老爺道:“我是在笑這下面的壽王。他所說的看起來冠冕堂皇,卻是哄人之語。這奸臣到底是誰?又與我大明造成了什麼危害?諸位與我同爲這江寧父母官,別的地方也許不知,對這江寧卻知之甚詳。我江寧雖不能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卻也太平富庶,少有凍死餓死者。上海、舟山因是港口,比我江寧更爲富裕。現在壽王起兵,卻要造成多少屍骨?多少災荒?若今日真開了城門,這大軍入城,我江寧又要遭受何等災害?”
說到這裡他轉過身,面向城外:“壽王殿下,我要問你的是,這大明爲朱家之天下,你爲朱家之子孫,爲何卻行這亂臣賊子之事!”
一番話說的氣貫長虹正氣凜然,下面壽王面色鐵青,咬着牙道:“爾等鼠目寸光,又豈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既然爾等如此冥頑不靈,那就不要怪大軍攻城,皆爲齏粉!”
說罷,掉頭就走。高老爺大呼一聲:“射箭!”
一直在準備的張千戶捏箭搭弦,那箭簇呼的一聲直向壽王而來,此時壽王調轉了馬頭,還沒有完全轉過身體,他的護衛也沒有完全跟過來,張千戶這一箭卻是插過了空隙,直射壽王的頭面。
壽王大驚失色,連忙向後倒仰,總虧他平時沒少練齊射,那箭簇堪堪擦着他的鼻樑而過,卻是帶出了一道血跡。這一下把壽王上下都嚇的丟了魂魄,嘩的一下都圍了上來,高老爺在上面見壽王又坐直了身體,暗叫可惜,不過卻立刻高聲道:“既然爲賊,就不再是王!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張千戶知道自己射了那一箭,就下不了船了,連忙跟着高呼:“人人得而誅之!”
“人人得而誅之!”他下面的士兵跟着喊。
“人人得而誅之!”一些文武百官也跟着喊了起來。
“人人得而誅之——”最後,整個城頭的人都跟着喊了起來,一些城中的人也跟着叫大叫,天上地下,彷彿只剩下這一個聲音,護皇軍上下大多變了顏色,壽王心中也不免添了幾分懼意。
“人人得而誅之,人人得而誅之,人人得而誅之……”隨着這句話,江寧城頭士氣爲止一變。是啊,壽王已經是反賊了,既然是賊,就不再是王。而且沒聽剛纔高大人說嗎?這些大軍若進了城,他們又怎麼能得了好?就算這些賊軍不侵害他們,臨走的時候,也是要夾裹着他們一起的,那時候他們不也成了賊軍?
現在大明雖有了種種弊端,官兵也不像早先那麼榮譽可貴,但一般兵士心中卻遠遠沒有從賊的念頭,現在這麼大喊出聲,更覺得不能讓下面的賊軍入城了。
像張天長這樣的官員也是堅定了信心,別管這壽王是不是皇家血脈,現在總是反賊了。他們堅守在此,就算死了,也能青史留名。可要是從了,那就是一輩子洗不清的污點。沒見宋太宗的燭影斧聲嗎?那還是真的繼承了大統,現在這壽王旗號是打出來了,能不能奪了大位可難說的很。
當然也不是每個官員都有赴死的決心的,可在此時此刻,也不好說什麼。只有同高老爺一起表示同仇敵愾,周判官在旁邊看了,面色難看至極。他一直覺得高老爺是能爭取的,也是這麼向上面保證的,卻不想如此硬氣。這麼一來,壽王要攻城卻是麻煩許多。當然,他還安排了許多後手,不過都要費上一些功夫。
“曾有人問我爲什麼做官。”就在周判官想着對策的時候,那邊高老爺又道,“當時我沒有回答,因爲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因爲自小,我就知道當官是好的,我讀書,就是爲了要做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慄,這些東西,都要做了官纔有。可做官就是爲了這些嗎?這些日子,我經常想這個問題。我問自己,我是不是能爲了這些東西拋棄其他?不能!看着那些遭災的百姓我不能!看着那些無辜的幼兒我不能!看着先賢的書籍我不能!曾有人拿着大筆的珠寶讓我裝聾作啞,可是我做不到!我高博榮在這裡說一句,我愛銀子,我不能算是一個一塵不染的清官,但我還有良心!這個良心就是我今天、明天、後天,只要我在這裡一日,就絕不能打開城門!這個良心就是我永遠不會承認,叛軍是爲國爲民!這個良心就是我當江寧一天的知州,就要爲這全境三十一萬戶百姓負責!有我高博榮在一天,江寧城門就不會開!諸君,請與我一起守江寧,守這滿城上下的父老鄉親!”
他開始只是慢慢訴說,最後卻是聲嘶力竭。此時他雖然還衣冠整齊,卻滿面潮紅,兩眼放光,一干軍士官員也被帶的呼吸沉重情緒激動,聽到最後,立刻道:“敢不效死!”
高老爺看着城頭諸人,兩手捧拳,深深一拜,衆人紛紛還禮。就在此處,城內一處突然冒起火光,衆人都是一驚。周判官道:“好像是官衙附近,下官立刻去調查。”
他說着就要離開,高老爺卻一把拉住了他:“周大人還是不要去的好。”
“大人?”
“在事情沒有調查前,周大人還是什麼都不要做的好。諸位,我剛纔說的那個用珠寶收買我的,就是周大人。雖然我並沒有什麼周大人通賊的證據,但我想現在還是小心點好。周大人,若事後證明你完全無辜,我必親自捧茶道歉。張將軍,周大人就交給你了。”
張千戶立刻走了過來,若在早先,他對高老爺並不會這麼言聽計從。但他剛射了壽王一箭,又被帶動的熱血沸騰,此時聽周判官有從賊的嫌疑,當下就沒有再多想。周判官沒想到事情會這麼急轉而下,立刻就傻了眼,直到兩個兵士按住了他的手,他才反應過來:“高博榮,你自己也說了沒證據,我雖是你下屬,卻也是朝廷的正式官員,你如此待我,就是謀逆!”
“我今日即上了這城頭,就沒想着活着下去。若你真是無辜,將來自有朝廷正名。”說着擺擺手,張千戶立刻道,“帶下去。”
他的兩個親信立刻壓着周判官向城下走去,一衆官員面面相覷,高老爺看了衆人一眼,對張同知道:“這城內的事,就要麻煩張大人了。”
張天長立刻領命,他平時對高老爺也說不上怎麼敬畏,但今天高老爺先是問住了壽王,又表明了心意,隨即又抓了周判官,一連串的手段使下來,卻讓他沒了早日的怠慢。而且這城中安危,也事關自己,當下沒有二話,就帶着人去了。
張天長走後,其他官員看高老爺的眼神更有變化,見他望着江寧城內不語,一個個都不敢出聲,只以爲他在思忖對策,卻不知高老爺現在也是迷茫了。對壽王的反問和剛纔的那番話,是他早就想好的,當然,他早先並沒有想到壽王會反叛,準備那番話不過是當自己的罪責下來,能有說頭。高老爺這段日子沒少想當欽差下來問罪他怎麼應答,雖然壽王不是欽差,對話內容有變化,但其中的本意卻是不變的。而對周判官,卻是他早有估量。
要以他往日的風格,是絕對不會這麼行事的,可現在他既以抱了死志,也就不怕得罪人了。不過把這三板斧使完,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了。發了好一會兒愣才轉過身對張千戶道:“軍事上的事,還要麻煩將軍了。”
作者有話要說:爲什麼寫到最後,覺得高老爺呆萌了?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