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的這場暴動發生的太突然,展開的太迅速。高老爺和衙役們沒辦法,張千戶也沒辦法。他手下的兵大多是新招來的,因爲這次圍城,悍勇也許有些,紀律陣型那是提都不要提,而現在的暴民,同樣不缺乏勇猛。所以雖然張千戶手下的兵雖然武器更好些,膽子更大些,也還是很快淹沒在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中,別說鎮壓了,連張千戶要不是有人死命護着都要被人砍了。
但是當朱抵的軍隊加入進來那就不同了,朱二同學往日最提倡的就是紀律。一聲令下,前面哪怕是水坑也要往下倒,迎着對方的刀劍也不能變換一點陣型,面對蒙古兵還絲毫不弱,更不要說這些暴民了。
只見他們十人一個小隊,兩個小隊爲一組,前面那個小隊負責打架,後面那個小隊負責捆人,不管是多麼兇狠的狡詐的拼命的暴民在這些小隊面前都是個渣。當那些暴民揮舞着手中的刀槍棍棒或者是掃把鐵杴之類的東西往前衝的時候,他們面對的,就是一杆杆的長槍。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哪怕這時候他們有不同於凡人的身手也是要向後退的。何況他們還沒有,很多時候是連退都退不出來,有的那機警的想躲,但他身後的那些人卻會擠壓過來,於是我們能夠看到,很多被長槍扎死的,他們最後怨恨的目光看的不是身前,而是身後。
當這些士兵一步步碾壓過來的時候,這些暴民終於有清醒的,有往後逃的有往兩邊的房屋中躲的,還有跪地求饒的。對於後者,前面的那些兵士就不管了,完全由後面的小隊出手捆人,終於,求饒的越來越多,一隊士兵往往要看幾十上百人。
當一條街道清理乾淨後,這些兵士就會轉回來敲開房屋,能拿出房契證明自己是這房屋真正主人的,這些兵士也不去理會,而那些拿不出來的,不管嘴上怎麼說,都被捆了起來。
這種做法簡單暴力,有冤枉的有漏網,不過在這個時候卻是最可行的。很快,一條條街道就被清理了出來,早先覺得要翻天的暴動竟就這麼被鎮壓了下去。
高老爺等一干人看的目瞪口呆,張天長更是忍不住道:“將軍的兵真乃天兵也!”
朱抵雙手抱拳拱了拱:“大人的話嚴重了,都是朝廷的軍隊。”
“是是,是朝廷的朝廷的。”
只用了兩個多時辰,朱家軍就基本上把江寧清理了一遍,之後他們拿出乾糧用飯。這種作戰時的吃食也是有標準的,基本上就是每人兩塊大餅,一塊肉乾。那大餅很硬,能放很長時間,那肉乾也是風乾了很久的,咬起來異常費力,但在他們吃的時候周圍還是一片口水聲。張千戶那邊的人看到了是既羨慕又妒忌,還有人忍不住開口:“這朱家軍吃的都快趕上地主老爺了。”
哪怕在平時呢,朱家軍吃的這些東西也算是好的了,更不要說在這個時候了,不過這話剛一出口就受到了張千戶的呵斥:“亂說什麼!住口!”
說着,小心翼翼的向朱抵看去,他可是知道這次爲了能讓朱抵出兵,內城的商戶緊急湊出了四萬多兩。對於他要這個數大家倒沒什麼怨言,誰都知道這事朱抵擔着干係呢,弄不好這次的軍功就沒了,雖說這在民間是好事,但在朝廷裡則不一樣了,新皇的心中會如何想更難說的很。這要不是有高老爺的這層關係,想來朱抵是怎麼也不願爲四萬兩就幹這種事。
四萬兩,買糧食能買一大堆,可要在朝中打點,卻真不算什麼。所以此時張千戶真的很怕朱抵一變臉來個甩袖而去,雖然現在江寧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可誰知道他一走會有什麼變化啊!
張天長也是一樣的心思,當下就道:“朱家軍乃真正的勇兵悍將,這樣的兵士當然要吃酒喝肉。將軍,可要來些酒助興?”
“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些兵士吃的用的無一不是按照□□《兵書》所言,酒是不必了,若方便的話不如與我準備一些香燭,一會兒我要與□□上些香,彙報一下這裡的事情。”
在他說前面那些話的時候張天長還有些尷尬,雖說他是文官,但□□的書他們哪個不要讀上一讀?但讀了卻不放在心上,這確實有些問題。不過再聽他說到後面的時候,衆人都變成了驚愕,到了最後,那是齊齊的風中凌亂了!這非年非節,又不是□□的誕辰,你上什麼香啊!還有這裡的事情又有什麼好彙報的?是彙報江寧暴動啊還是彙報他們這些官將無能啊!
“我練兵,本是爲了保衛邊疆對抗蒙古,卻不想今日要對自家百姓下手,我實在愧對□□啊!”說到這裡他長長的嘆了口氣,而這一次,衆人不免一凜。是啊,這些所謂的暴民,其實不都是江寧的百姓嗎?這所謂的動亂,不也是被餓的狠了才發生的嗎?
“本官意已決,借銀!十出十二歸!”高老爺從牙縫裡擠出一絲聲音,“本官親手寫與,蓋本官私印,這銀子若將來衙門裡還不上,由本官來還!”
這話一出,周圍的氣氛就是一沉,過了片刻,張千戶大笑着開口:“好,某家早先與大人一起抗敵,現在就與大人一起借銀!這借條上也蓋我一章!”
“還有我的!”張天長也開了口。
“小的雖然沒什麼本事能耐,也願意同各位大人站在一起。”說這話的是鋪頭古樂。
“算我一個吧。”
“還有我的。”
“我的。”
“我的……”
當第一個人站出來的時候,第二個第三個也就很容易站出來了。至於後面的有被氣氛帶動的有被環境感染的,也有被形勢所迫的,不過最後卻是在場所有人都站了出來。所以當後面蓮姐看到這個借條的時候,只見那兩行短短的筆墨下面卻是滿滿的印章,她挨個看去,每一個,都是熟悉的,竟都是衙門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蓮姐盯着那借條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放下紙,長長的對着高老爺等人作了揖,高老爺連忙虛扶了她一把:“大公子這又是做什麼?”
“各位大人的高風亮節實在是令在下慚愧。別的在下現在也不能保證,能做的也就是這十出十二歸是不用說了,最多,也就按十一歸來算。”
她這麼一說,衙門衆人的表情就不一樣了,有一副理所當然的,有驚喜的還有嫌棄的。現在市面上借銀,普遍的是九出十三歸,這已經算是比較有良心的價格了,高老爺所寫的十出十二歸絕對屬於友情價,但作爲衙門能寫出這樣的借條也是萬萬難得。現在蓮姐說十一歸就是又抹去一成,這一抹起碼就是一萬兩的數目。有的人覺得不錯,有的人則覺得蓮姐不太上道,衙門能寫借條就不錯了,還有他們這些人的蓋章,難道就不值個兩成?
高老爺道:“現在的關鍵卻是要快,江寧此時的情景大公子也看到了,這次雖然鎮壓了下來,卻沒有解決根本,本官實不願再看到這樣的事情了。”
“大人放心,三天內必有一批銀子到賬!”說到這裡她咬了下牙,“就算其他商戶一時挪用不開,我蘇家,也要把這銀子給湊出來!”
蓮姐說話算數,不過兩天就湊了一批三萬兩的銀子出來,其中兩萬兩的通票,一萬兩的白銀。這倒不是江寧再拿不出通票,而是有的地方只認銀子,真金白銀拿出來也很能震撼眼球。
銀子湊出來後,高老爺等人就選了兩個老吏,都是過去的收糧好手,陳樑新糧他們一眼就能看出,說是八斗,就絕不會是八斗五!蓮姐那邊也找了兩個經常往外面跑的掌櫃,都是在江南各個商行有臉面的人物,在往常只是憑他們的糧就能賒來不少東西。現在雖不至於能賒出一批糧食,卻是便意許多。此外還有張千戶點了兩百人,派了身邊的親信。當這些人湊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一個浩浩蕩蕩的隊伍了。
當他們出城的時候,江寧搞了一個簡陋的盛大儀式,所有人都知道有這麼一批人帶着很多糧食去買糧了!
城頭處的施粥棚前依然排着長龍,大鍋裡的粥依然稀的幾乎見不到米粒,但人們的情緒卻穩定了很多,每個人都知道,再過不久,他們就有糧了!
“這一次多虧了安兒,否則爲父真該不知如何是好了。”看着這麼平穩的景象,高老爺開口道。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穿了藏青色小花棉褙子的少年,只見他面如玉冠,一雙眼睛極爲有神,雖然身形看着有些單薄,卻自有一股沉穩內斂的氣質,引得不少過路的大媽小娘子往這邊看。
這個少年自然就是安姐,過去她穿男裝還要揹着些高老爺,雖然也不會嚴厲禁止,見了卻是會說上兩句的。而現在,卻是無礙,甚至這一次還是高老爺提議要她一起前來的,當楊氏表示猶疑的時候,他還說:“我家安兒是巾幗英雄,豈是那些小家子的女子能比的?都說蘇家的大公子如何了得,我家安兒又豈弱於她?不說別的,這借銀的計策就是安兒先提出來的,也是我耽擱了,否則哪還會有這次的事情!”
這話說的安姐既是驚訝又是感動,忍不住就道:“父親真這麼想?”
“你這丫頭,我還會騙你不成?也是你沒有蘇家那樣的環境,否則必是要比她強的。”
“父親,我不是問你這個,而是你真的覺得我不用像女子那樣三從四德相夫教子?”
“胡說什麼,你既是女子自然就要三從四德相夫教子。”高老爺瞪起了煙,不過立刻話音又一轉,“偶爾穿次男裝卻是無礙。”
安姐噗的一聲笑了起來,抱着他的胳膊:“父親,你真好。”
高老爺身體一僵,他什麼時候遇到過這種架勢啊,別說遇到那是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他下面的子女雖有幾個,但不是懼他如虎,就是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再有舒姐那樣倒是親暱,可大多時候,舒姐都是淚眼汪汪的看着他,弄的他又心疼又無奈,還隱隱的,又有些疲憊。就是安姐,早先對他也有些冷漠,雖然每次見他都是笑語言言,卻從不會如此。
雖然生疏,這種感覺高老爺還是受用的,他很快放鬆了下來,愛憐的看着她,過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安姐擡起頭不解的看向他。他笑了笑:“沒事,我想到你大姐了。你越來越像你大姐了。”
“我怎麼能與大姐比,大姐從小就懂事明理,我卻是個糊塗的,若不是摔那一跤,說不定現在也糊塗着呢。”
這一句沖淡了高老爺不少愁思:“那這一跤倒是怪值,什麼時候你糊塗了,我就再讓你摔一跤。”
“父親!”
高老爺哈哈大笑,安姐忍不住也笑出了聲,楊氏在旁邊抱着留哥,也是一臉歡喜。這一刻的溫暖與歡笑,久久的留在了安姐心中,很多年以後她想起,都覺得是在這一刻她真正的融入到了這個時代,在這一刻她真正的把高家,當做了自己的家。
此時聽高老爺這麼說,安姐就道:“父親也別再誇我了,這次的事還是父親與一干大人齊心協力的結果,我不過是出了個點子,而這點子也是很不成熟的。”
“不管成熟與否,總是你出的。”高老爺一副與女榮焉的姿態。
安姐一笑:“不過父親,這糧食到了之後該如何處理,父親可有個章程?”
“這自然是有的,雖然蘇家的那句話不過是個煙霧,說的卻是事實。此時不比往常,這糧食卻是至關緊要。我已叮囑過張千戶,從運銀到買糧皆有看管,必不讓這糧食被人貪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父親,而是這糧食到了就一直這麼放下去嗎?”
“現階段也只能這樣了,待上海之圍解了自然就好了。我聽說海外有幾個地方也是一年兩熟甚至三熟,路程也不遠,到時候也能從那邊買些糧來,而且大軍離開,附近也會寬裕不少。”
高老爺一臉期許,安姐卻在心中輕輕的嘆了口氣,若只是如此,江寧恐怕還是要亂的。
作者有話要說:在別人都是兩三天就適應身份的情況下,安姐的歸屬感來的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