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百姓,確實是本來就要逃亡以躲避官兵,還有隨之而來,被新軍保送回來的地方官府,但一定有一些百姓是不願意走的,雖然不多,但總會有一些人捨不得家產,想留下來碰碰運氣。”許平始終用百姓本來就會自發逃亡,闖軍的幫助讓這些逃亡的人不至於在路上遭遇飢寒:“但是現在,他們統統得走了,沒有人可以留下。在這個天氣裡在路上風餐露宿,無論我們如何小心,那些本打算留下碰運氣的人裡,總是會有一些人遭到不幸,而如果他們真的留下的話,或許新軍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畢竟現在沒有朝廷的文官督師。”
“那樣我們闖營的士兵就會多死很多人,他們的命難道不是命麼?如果我軍被擊潰,河南的地方官都回來了,那將來死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麼?”周洞天飛快地反問道。
“現在我的感覺就好像是一輛快要失去控制的馬車的車伕,疾馳的馬車大路上飛奔,面前是一個岔路,左面的路上有五個人、右面的路上有一個人。”許平喃喃說道,無論怎麼選擇都是不道德的:“我該向左還是向右?”
許平自言自語着:“或者我可以像黑兄弟那樣,閉上眼,讓他的真主來選。即使是撞死了五個人,我也可以安慰自己說這是他們命該如此。”
“大人您想得太多了。”周洞天寬慰道。
“以前不需要我選,我不需要想這個問題,可是現在我坐在這個位置上了,我已經不能不去想了。”許平滿心都是苦悶,最近一年來他的身份急劇地提高,速度快到他沒有時間來適應:“我以前總是對侯爺很不滿,可是我現在在想,是不是侯爺也在面對這樣的問題?侯爺不願意讓老天來選,他打算撞死幾個、救幾個,而我剛巧就是侯爺打算撞死的。”
“侯爺,”周洞天嘿嘿一聲:“卑職就知道大人您想得太多了。第一:卑職覺得侯爺是身不由己,他總不能去撞自己的親朋子弟,只好來撞我們;第二:不管爲了什麼,有人要來撞我,那我就不會不視他爲敵。”
“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許平搖搖頭:“我始終無法想像,一個活民億萬的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命,會不爲天下百姓現在的遭遇而痛苦。我幫過的人遠遠不能和侯爺相比,我不信我能體會侯爺的愛民之心,可我看到民不聊生時、看到我親手把求活的百姓打進火海時仍會苦不堪言,爲什麼侯爺能忍心看下去?”
“可是這都是大人您在想,卑職倒是覺得侯爺的銳氣已經被磨平了,侯爺是朝廷貴爵,已經和朝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周洞天道:“卑職覺得,我們所作所爲就是順天應人。”
十一月四日,大雪降臨在河南,這並非今年以來的第一場雪,卻是幾十年來前所未見的大雪,一夜之間積雪就深到了人的小腿。許平早上起來時大雪還在繼續下,即使只隔着幾步遠,人物景色也看不清楚。平時軍紀嚴明的闖軍大營現在人聲鼎沸,無數官兵從他們的營帳中涌出,在漫天飄落的大雪中縱聲歡呼,一些農家出身的闖軍將士甚至喜極而泣。
開封、歸德兩府的降雪陸續飄揚了兩天三夜,河南百姓無論男女老幼,都在大雪中歡呼雀躍。一個已經年過八十的老人因爲長壽,往年就是縣官也會給他來拜年,平日他總是威嚴地坐在家中,被子孫們所環繞,現在卻像個孩童般地趴在雪中,雙手捧起地上厚厚的積雪,臉上老淚縱橫:“這樣的大雪,還是七十年前才見過一次啊,這是闖王帶來的福氣啊,大王果然是天命之主。”
這位老人不知道,這次的降雪不僅僅出現在河南,連直隸和山西境內也是大雪普降,在山西大同,雪一連下了五天才停。一時間,大明北方地區的老人們都彷彿青春煥發,向從未見過或聽說過這番景象的後輩們講述起他們少年、童年時的類似場面——那時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奇景。
往年冬天,京城雖然飄過雪花,但多數時間連地面都蓋不住,剛落地就融化殆盡,偶然在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滿城的人就興高采烈地出門去“踏雪”。今年京師附近下雪的時間雖然比山西稍短,但也有兩天之久。喜悅並非僅出現在在百姓之間,自大雪來臨後,朝廷上的百官人人喜形於色,爭先恐後地上書給當今天子稱賀。
京師的皇城內,大明崇禎天子爲此專程前往太廟祭謝。回到皇宮後仍然滿臉都充滿了喜色,與他的皇后笑談時還幾次忍不住起身向天公再三稱謝。
自萬曆年以來,北方的大旱越來越頻繁,而南方的氣溫驟降,這個現象已經成爲幾十年的常態,朝臣們都把原因歸結於皇帝德行有虧,責難一直沉重地壓在大明皇帝的肩頭。導致天下大災的罪魁禍首萬曆死後,這個責任就被天啓皇帝和魏忠賢扛下。
崇禎即位初期,他心裡一直是把責任偷偷地推給前幾位皇帝的。但他登基過去了十幾年,災情仍毫無起色,甚至愈演愈烈。廣州的海面開始結冰;閩粵冬季下雪;太湖全湖封凍以致數百漁民飢寒斃命;河南、山西有幾個縣數年不下雨這一切讓崇禎皇帝驚恐不已,他一次次減膳,直到最後一天只吃一頓飯;一次次節儉衣服,直到穿皇后、妃子自己織布給他做出來的衣服。崇禎自問,讓老婆孩子一起捱餓,皇太子連聘禮都拿不出、以致只能拖着不能成親,恐怕自古以來當皇帝的也就是他獨一份,但這老天還是不下雨,說什麼也不下雨。
即位以來的種種徵兆,似乎都是在向天下人通報着大明國祚將盡。崇禎皇帝嘴上不說,心裡其實也是駭然。他還曾失態地對自己的后妃痛哭出聲:“奈何處處皆是亡國之兆?”
“朕的一片赤誠,總算感動了天心。”今天心懷大暢的崇禎皇帝破例喝了一小杯酒,他笑嘻嘻地對皇后道:“不過還不可增膳,當以天心釋然爲第一要務。”
在舉國歡騰聲中,只有一個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什麼。鎮東侯站在自家的院內,伸出手接住飄落的雪片,盯着它在自己掌心間慢慢地融化。身旁的妻子高興地說:“真是瑞兆啊。”他聽見後只是隨口附和了一聲。
太陽的黑子活動已經恢復正常,地球兩極的冰蓋正在退縮,大氣中的含水量不斷增加;而隨着氣溫的繼續回升,青藏高原上的冰雪在來年會加倍地融化,大量的融水將使長江、黃河以及其它河流的徑流量猛增。
和中國一樣,全世界的農業文明的復甦曙光已經出現。來自北美洲的高產作物已經傳播到舊大陸,很快這些農業文明地區熟練的農民就會生產出遠遠超過自身所需的食物,供應大批的人得以成爲學者和工人。歐洲的英、法、俄、德諸國都會進入空前的大發展時期,而這一次農業文明在大發展中將孕育出工業文明的新生兒,整個人類文明即將擺脫它的幼年期。
“二十年來,我一直壓制着部下的野心和我心中的憤怒不平,希望中國不要在小冰川災難期間遭遇慘烈的戰爭和摧殘。爲此,我甚至違背了我曾經的誓言,我昧着良心幫助朝廷打造精銳的軍隊,聽任他們屠戮無辜的百姓”鎮東侯把手輕輕握緊成拳,把那一點雪水緊緊攥在手中,他在心中自問着:“我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到底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人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