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軍直衛指揮僉事金神通的大名,許平是早就知道的。
直衛是新軍中的騎兵部隊,軍官、士官中有大量的鎮東侯舊部,被朝廷和官員視作黃石的親兵家丁隊,而這種親丁隊一般都交給心腹去統帥。目前新軍直衛指揮使一職暫缺,而黃石當年的老親兵隊長楊致遠的兒子,是直衛指揮同知(直衛的首席副官),算是子繼父業。楊小將軍走馬上任後,做的第一件事召集部下見面,還給直衛中叔伯輩的老人挨個敬酒。小楊一邊說自己資歷不足,一邊誠懇地請這些老人對他多加指點,讓他能夠儘早勝任自己的職務。大家都稱讚小楊爲人老道,是個可造之才。教導隊裡很少有誰提起小楊的名字,背後大家都稱之爲“楊將軍的兒子”。
參謀長金求德的兒子金神通被任命爲直衛指揮僉事(次席副官),一上任他也立刻召集部下,不過他沒有給任何人敬酒,而是對他們大聲說道:“諸君請牢記一點,我金某人是因爲能力而不是出身,才坐上這把椅子的。”
不久,有一個直衛軍官和金神通發生爭吵。那人屢立戰功,是金神通的長輩,但金神通毫不猶豫地把他拖出去按軍法鞭撻。小楊聞訊趕來阻止,金神通當着直衛大批官兵的面子道:“我是直衛的指揮僉事,而他不過一個把總,全直衛除了楊兄你一個人外,再沒有人可以反駁我的話!”從此以後,直衛衆官兵只知道有金神通,而不知道有楊致遠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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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直衛的這些糾紛在教導隊中流傳,包括許平在內所有人都覺得金神通有些狂妄,但是說起金將軍的時候,人人都用敬重的口吻來講。
金神通鷹一樣明亮的眼睛在許平的身上打了幾個轉,他摘下自己的頭盔抱在懷裡,沒有說話而是又打量了一番許平的旗幟。
“木營,”在教導隊的時候,許平曾聽見賈明河、蒲觀水這些人用親暱的口吻把磐石、選鋒、天一營和東森四個營稱爲土、金、水、木營,不過這並非是正規的稱呼,只有那些鎮東侯舊部中的高級將領纔會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稱呼新軍的建制。就算是帶許平前來的趙敬之將軍,在談到幾個營時也會用正規的名稱。金神通盯着許平的眼睛輕聲說道:“據本將所知,應該是趙水澤趙大人在領軍吧?趙大人眼下何在?”
許平還沒有說話,他旁邊的江一舟已經替他說道:“不是啊,金將軍,是這位許將軍在指揮我們東森營。”
樂大俠也跟着一起瞎摻乎:“是啊,小人等只知道這位許將軍,不知道有什麼趙將軍。”
周圍其他的東森營官兵一時間七嘴八舌,鬧哄哄地都說他們沒有見過什麼趙將軍,從頭到尾都是許平這位將軍帶着他們抵抗叛軍。
“噤聲!本將沒有問你們。”金神通看也不看這些人一眼,始終把目光停留在許平臉上:“嗯?許將軍?”
許平把身體深深向前俯下,雙手抱拳舉過頭盔,向着金神通報告道:“卑職,救火營工兵隊第十一把總隊,把總許平,參見金將軍。”
周圍人先是一陣沉默,然後是不可思議的驚訝叫嚷聲響成一片。許平聽到的最響亮的一聲就是樂琳樂大俠發出的,這些聲音讓他恨不得眼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金神通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着,抱着自己的頭盔,把冷冷的目光從許平周圍的人身上掃過,那嘈雜聲頓時就像是被剪刀剪斷般地嘎然而止,衆人登時都噤若寒蟬。
金神通把目光又收回在許平的身上:“許把總免禮,站直了回話。”
“遵命。”許平站直身體,迎着金神通逼視的目光,一五一十地交代道:“啓稟金將軍,卑職奉命監督龍光哨所。二十七日,趙將軍經過卑職所在哨所時招募志願兵,卑職以志願兵身份追隨趙將軍離開龍光哨所。沿途趙將軍交代卑職,此行目的是要在德州阻擊竄入我軍防線後的叛軍,以待救火營和直衛趕到將其殲滅。二十八日凌晨,在經過吳橋趕往東森營補充大營的路上,趙將軍遭遇伏擊,不幸殉國。趙將軍臨終時,將金將軍交予他的兵符、引信、手令轉交給卑職,命令卑職繼續趕往東森大營,務必要令東森營全軍即刻開來德州,以完成金將軍的命令。”
在許平說話的時候,金神通微微點頭,臉上的表情愈發嚴肅。許平深吸了一口氣,又道:“卑職乃是救火營的把總,自知位卑言輕,定然無法調動東森營,故而喬裝打扮,換上了趙將軍的盔甲衣物,對東森營補充營的督導官自稱有遊擊一職,以此地位調動東森營兵。”
聽許平這段話的時候,金神通開始不停地搖頭,不過他一直沒有打斷許平,直到他全部說完後才反問:“許把總怎麼知道,如果你傳達趙將軍的命令,東森營就一定不會奉令調動?”
不等許平回答,金神通就從他手中要過兵符、文書和腰牌仔細看起來,然後擡頭問道:“東森營補充營的督導官如何能相信你的身份,如何能相信你有遊擊一職?就算相信你有職務,又怎麼能把兵權交給你,而不是命令上的趙將軍?”
許平道:“卑職自稱是趙將軍的義子。”
“無能之輩。”金神通哼一聲:“現在東森補充營的督導官何在?”
許平黯然道:“李千總和廖千總都殉國了。”
“哦。”金神通臉色一變,接着又迅速地再次繃起臉道:“許把總這一路可有同行之人?”
許平頓時低頭不語,金神通也不催他,只是靜靜地等着。良久,許平勉強地說道:“有的,是卑職的副官曹雲曹把總。”
“他跟着你一起來德州的嗎?他沒有舉報你冒名頂替嗎?”金神通立刻追問道:“現在曹副把總何在?”
“曹副把總負傷不起。”許平說完後連忙又補了一句:“曹副把總從一開始就決心要舉報我,但是他怕動搖軍心,所以打算戰鬥一結束就舉報我。”
“帶本將去見他。”金神通把頭盔戴到腦袋上,不再與許平多話。
許平轉身帶路,圍觀的明軍士兵紛紛給他和金神通讓開道路,然後又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許平和金神通一前一後走回陣地上,此時曹雲正半躺着倚坐在一塊大石頭旁,和幾個傷兵還有剛甦醒過來的林光義閒聊。許平把曹雲指給金神通,後者徑直走到曹雲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曹雲身上的軍服,頭盔上的羽毛和黃色徽章標誌。那根白色的羽毛已經變成了褐色,頭盔上也沾滿泥土和雪水。金神通皺着眉頭問道:“救火營工兵隊,第十一把總隊,副把總曹雲?”
曹雲看看眼前的金神通,茫然地應道:“是,卑職正是曹雲。”
金神通頭也不回地一揮手:“許把總你到下面去等着我。”
許平垂手走下高坡,四周的明軍紛紛退開,給他留出一大塊空地,圍在遠處盯着許平竊竊私語。
過了很久,金神通走下坡來,曹雲一瘸一拐地掙扎着跟在他身後,臉色異常沉重,根本不敢擡頭向許平這邊看。金神通盯着許平沒有說話。山上連滾帶爬跑下一人,正是德州四壁指揮林光義,他撲通跪倒在金神通身後,抱拳呼喊道:“金將軍,許把總立下大功了啊。”
這一聲呼喊引發了衆多明軍的共鳴,他們呼啦啦跪倒一片,七嘴八舌地喊起來:“金將軍開恩,許把總並無惡意啊。”
這時直衛騎兵隊已經追擊返回,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大部分人在不遠處下馬休息,幾個直衛軍官則走過來站在金神通身邊。
“許平你是教導隊出身,是我新軍的軍官,對軍法條例早應該倒背如流。按軍法條例,但凡有在戰場上冒充上官的行爲,統統都是格殺勿論。根據軍法條例,該犯一經發覺,無論是否是該犯的上級,都應將該犯立刻處死,絕無寬宥!”根本不搭理其他人的懇求,金神通聲色俱厲痛斥起來,完畢後他稍微頓了一頓又道,口氣也微微緩和了一些:“只是許平你運氣很好,被本將發現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本將不是軍法官也不是你的直系上級,不能對你實行軍法。”
“本將——”金神通說了半句就停下,圍着許平轉了半個圈,又開口道:“許把總是救火營的軍官,現在有權處置許把總的只有救火營你的直系上級或是軍法官,本將打算請示賀將軍,由他決定對你的懲罰。許把總你看如何?還是希望本將把你交給軍法官處置?”
金神通的話讓許平心裡升起一線希望。新軍的軍法官執行起軍法來一向鐵面無私,他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情有可原,罪無可恕”。如果落在軍法官手裡,他們很可能會認定:雖然許平立下戰功,但是如果因爲這一點縱容了他,那麼對未來違反軍紀的人就是一種鼓勵。會讓官兵認爲,只要能帶來好的結果,就可以不遵守軍紀,或者違反軍紀也可以得到法外施恩。多半軍法官最後還是會判許平一死,當然,他們在做出判決後,會建議新軍高層重金撫卹許平的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