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公的這句話,介意下官傳達給報紙麼?”繆首輔有些沉不住氣了,冒失地提出這個疑問,他實在很擔心黃石只是隨便說說來安撫人心,而不是真的想表達這個意思。
“完全不介意,”黃石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幾個聽衆的呼吸都變得粗重了:“留中權是不合理的,我完全無意恢復它。任何經過上、下兩院一致贊同的決議,我都會批准,即使——”黃石衝着身邊開闊的草坪揮舞了一下球杆:“你們的決議是要搶走我的這個球場。”
分開來杭州的繆首輔和任大夫乘坐同一輛馬車返回南京,路上他們主要討論了發行新貨幣的問題,在這個計劃上達成了初步共識,至於對李秦的處理兩者都沒有提及,因爲兩人已經對此達成了默契。
在回到南京的時候,繆首輔看了一眼窗外宏偉的南京皇城,淳化之戰結束後,黃石雖然跑去杭州,但是監國太子和皇后娘娘都搬回南京居住。由於黃石完全沒有控制的意圖,而且現在也不像在泉州時那樣距離近,朱明皇室似乎正變得越來越活躍,一些江南士人開始還是鬼鬼祟祟地去叩見監國陛下,但現在變得明目張膽許多。
“前幾天,有人來和我說過,”自從繆首輔聽到黃石的那句保證後,就一直想提醒齊國公注意監國陛下的動靜,不過對方顯得毫無戒心,也不願意討論這個問題,現在他有意無意地對任紅城說道:“說我從來不去拜見監國陛下,有失人臣身份。”
“是啊,下官也聽說了,”去拜見監國太子的士人中還有不少是錢謙益派的東林士人,最開始是死心踏地的保皇派,但是現在由於他們完全沒有從齊國公那裡拿到酬勞,那些在南明政壇不得志的士人也開始往皇宮跑:“他們每天都去,還稱之爲上朝。可是我記得齊國公已經廢除了上朝,這也得到各省卿院的一致擁護,我覺得他們稱每天去上朝這種言論是對卿院權威的挑戰。”
繆首輔微微一笑,對方的回答原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和那些失意士人不同,面前這位是南明憲政制度的受益者,而且毫無疑問,對方肯定也明白,齊國公那番尊重議院的聲明,只有在齊國公成爲新朝開國者的情況下才有最大的效果,如果明朝延續下去,那只有朱元璋的話纔算是祖訓,黃石的聲明說不定有一天還會被說成是亂臣賊子的狂悖之言。
“六錢還是六兩,六十兩,六百兩不重要,齊國公認爲我們對此事的處理只是表明一個態度,那就是我們是否認爲盜取國帑是不可以容忍的行爲,如果我們認爲可以容忍,那無論制定什麼樣的容忍標準都是小事了。”回到首輔官邸後,繆首輔對李秦的態度立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如果我不追究此事,那麼選民就會認爲我認爲這種事是可以容忍的,而實際上我並不這樣認爲,我不想讓選民誤解我和本黨的態度。”
本來滿腔希望的李秦聞言垂下了頭,艱難地問道:“首輔大人是要下官辭職麼?”
“是的,我希望你主動提出辭職,從此不再踏足政界,這樣我還可以確保你的退休金。”繆首輔微微緩和了一下語氣:“爲了黨,你也稍微犧牲一下吧,現在我還有權任命本黨的同志接任你的位置。”
只要彈劾案沒有啓動,李秦是自動離職而不是被罷免或是彈劾下臺的,繆首輔就可以保證他的老朋友退休的身份,現在南明對官員的待遇不錯,俸祿相當優厚,就是退休金也遠遠高於一般人的收入,李秦既是議員也是部長可以有兩份退休金,雖然這不足以讓他成爲富翁但是衣食無憂也可以過上體面的生活。而且只要是自動辭職,根據制憲會議的規矩,黨魁可以直接任命繼任議員而不需要重新選舉——這是黨派達成的妥協議案之一。
“可是這並不是一點點的犧牲,”李秦突然憤怒起來,如果只是爲了收入,那他一開始根本不會變賣產業棄商從政,南明體制下,官員的收入已經根本無法和崇禎朝相比,就是政治捐款開支也必須是公開透明的,只能用來爲政黨競選和宣傳服務,收入雖然不低但沒了灰色收入也就意味着不可能靠做官致富。很多從政的人和李秦一樣,相比金錢他們更在乎政治地位和權力,政治生命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切:“他們憑什麼彈劾我?監察司已經說了我沒有犯法,我沒有——”李秦強調道:“觸犯法律。”
“我不在乎這個!”繆首輔也激動起來:“我不在乎你有沒有犯法,你這事做錯了,你給本黨和本內閣抹黑了,而且你居然麻痹大意到被人抓住了!”
“只有六錢銀而已,”李秦指出這句話繆首輔以前也對他說過,他哀求道:“下官會牢記這個教訓,一定不會再犯,首輔大人再給下官一個機會吧!”
“你的教訓會被我們和你的繼任者牢牢記住的,但你要對這件事負責。”繆首輔冷酷無情地說道:“沒有人能把自己的利益置於國家之上,我也不會同意我們的某些黨員把自己的利益置於本黨之上,國家不會爲你的錯誤付學費,工黨也不會用黨的利益爲你的錯誤付學費。”
“如果我不辭職呢?”多年的老朋友竟然如此冷酷無情,讓李秦很傷心,他有些憤怒地問道:“你難道會罷免我嗎?罷免一個替你效力這麼多年,勤勤懇懇、從來沒有大過的官員,而且還是你的朋友。”
“那我就會罷免你!你不是覺得沒有犯罪嗎?我向老天爺發誓,我會在罷免你以後親自提出對你的彈劾案,或許提刑官不會定你的罪,但是這個彈劾案一定會通過,我會讓所有黨員都對此案投贊同票!讓你不但沒有部長的退休金,連議員的也一樣沒有!”對方的頑固讓繆首輔變得氣急敗壞起來:“別逼我這麼做,但是如果今天下午本官還沒有看到你的辭呈,你就會接到罷免令和彈劾書,不就是一個席位嗎?我就是不要了也要彈劾你。”
面對這樣裸的威脅,李秦終於還是屈服了,他現在聲名掃地而且地位不夠高,估計就是退休了也很可能無法像呂志強一樣地出回憶錄,他畢竟還是要爲自己的後半生考慮。
“遵命,大人。”李秦垂首說道:“下官這便回去寫辭呈,呈遞給大人和給制憲會議。”
看着老朋友彎着腰,耷拉着肩膀,步履沉重地走出自己的辦公室,繆首輔突然感到一陣心酸,他幾乎開口要叫對方回來,但是最終還是一言未發——南明殘酷的憲政制度,已經剝去了舊式官僚體系中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爲了六錢銀子就罷免了一位尚書。”許平看到南明這篇報道時,心情變得十分複雜:“這要是放在前明,不,就算是放在我們大順,這也叫個事嗎?就是在明太祖高皇帝的時候,能爲了兩壺酒就罷免一位朝廷的命官嗎?”
聯想到自己懂事以來的所見所聞,許平突然有種感覺,那就是黨爭,至少齊國公這種黨爭未必是一無是處的:“南明的國力最樂觀地說也是不在我們之下,工業更是十倍以上,如果他們的官僚都是這樣的,那我們還能打贏嗎?”
最近大順方面唯一值得一提的勝利,不是陸軍而是在他們劣勢最大的海軍上面,天津巡撫把明軍鑿沉又被順軍打撈起來的鐵甲艦設法予以修復。在打撈沉船方面,他們可以借用以前的經驗,不過在修復船隻方面則不行,不過爲了在朝廷方面掙個面子,也是爲了還擊領軍將領的囂張氣焰,這次大順內閣斥重金收買走私船長,從南明那裡綁架了幾個技工偷運到天津。
而鐵甲艦實際並沒有嚴重受損,只是一個齒輪被卡死,限於時間和地點問題所以明軍沒能修復。在大順方面不計成本地努力下,很快這艘船就恢復了航行能力。然後天津巡撫就親自組織了一場奇襲,挑了一個無月的陰天,用大量划槳動力的小船趁夜把鐵甲艦無聲地拖拽出港,於黎明時分發動機器,向天津港外的明軍駐留艦隊發起進攻。
驕傲的南明海軍從來沒有受到過順軍水師的挑戰,也從來不曾有過和鐵甲艦作戰的經驗,因此雖然注意到對方的武器,但明軍還是接受了這個挑戰,命令旗下船隻一擁而上,準備把失去的鐵甲艦奪回。
但是隻有風帆戰艦的一方很快就發現他們完全不是敵人的對手,他們的炮完全無法給鐵甲艦造成傷害,順軍學着明軍的樣子在艦體上塗滿了牛油,威力還不如要塞炮的海船炮只能在艦體上叮叮咚咚地敲出一陣聲響。最先下錨與鐵甲艦對射的幾條船,在被順軍繳獲的二百八十磅大炮擊中後,毫無懸念地很快沉沒。
見勢不妙後,明軍艦隊連忙收錨揚帆退出戰場,而順軍的鐵甲艦則一直追在他們的尾巴後面打,在追擊過程中,明軍任何一條船隻要被對方的二百八十磅大炮擊中,就必然喪失戰鬥能力。幸好由於鐵甲艦的速度實在太慢,所以明軍的艦隊大部分得以逃出對方的火力範圍。但在一天的戰鬥後,天津巡撫還是可以驕傲地宣稱他們解除了明軍對天津港的封鎖,而且擊毀了明軍七條戰艦,俘虜了近千名水手。
由於一直沒有進攻天津港的計劃(這主要是因爲天津實在距離北京太近,而且南明已經花費巨大在供養山東濱海的部隊,所以南明陸海軍都認爲佔領塘沽不太實際),所以海軍新造出來的兩條鐵甲艦一直在後方訓練而沒有上前線。但是有了這個威脅後,渤海的艦隊要求後方立刻把鐵甲艦運來,以便對付第一艘的試驗品。
此時在遙遠的歐洲,幾套嶄新的動力機和新式機牀正被運向阿姆斯特丹,上一次英荷戰爭的失敗讓荷蘭深感恥辱,而英國咄咄逼人的攻勢還在繼續,已經毫不掩飾對荷蘭北美殖民地,尤其是新阿姆斯特丹(紐約)的野心。
“這是中國人剛發明的機器,”指着一臺蒸汽機,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代表介紹道:“能夠提供可觀的動力,他們正在把它應用在戰艦上。”
與機器一起運來的還有一些技工,荷蘭東印度公司派出一些人到福建、廣東從學徒工幹起,直到了解了相當的製造和維修知識後纔跟着這些機器回國:“四十年前,他們還在從未我們這裡進口機器、武器和技師,四十年後輪到我們從他們那裡購買了。”
“令人驚歎的機器!”參觀過戰艦後荷蘭海軍將領奈德稱讚道:“中國人是如何在四十年裡取得這樣了不起的進步的呢?”
“最主要的進步來自最近的數年,中國陷入了一場勢均力敵的全面內戰,戰爭讓他們的技術日新月異、人才涌現、社會革新,而且本來是社會底層的工商也一躍成爲人上人。”東印度公司的代表回答道:“戰爭是技術和變革的最大推動力量,這在我們歐洲不也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