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的清晨,迎着東昇的旭日,五十個教導隊軍官在校場上列隊站好,等着總教官宋建軍來宣佈這次檢閱的成績。看着大步走來的宋建軍,這些軍官的心都一下子揪緊,每個人都盯着宋建軍手中拿着的那一大張紙,他們的前途就寫在上面。那些在行軍中被判定爲部隊潰散的軍官們尤其緊張,他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副千總職務,而幾個沒有能及時帶隊趕回的軍官則近乎絕望。
在校場外,還有不少教導隊的成員在遠遠圍觀,曹雲、江一舟也在人羣中,他們遙望着這些即將被委以重任的隊中精英,一個個臉上都充滿羨慕之情。位於他們身後的林光義滿不在乎的樣子,小聲唸叨着:“許兄弟就是沒拿到千總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咱們可是說好了,許兄弟拿到千總和世職,那今天讓他做東;如果他沒拿到,我們就湊份子請他喝酒,總之今天不醉不歸。”
昨天林光義沒有回營,而是在教導隊的營房住了一晚。見許平遲遲不歸,曹雲和另外幾個德州之戰的同袍要一起去找,可是江一舟說人去太多反倒不好,好說歹說把他們按住,由江一舟和餘深河出去找。林光義決定睡在許平的空牀上,他跳上牀後很高興地嚷道:“本來還以爲我得睡地下的,沒想到還有牀睡,真好。”
在矇頭大睡以前,林光義還評價道:“許兄弟也是大風大浪都見過的人了,這麼點小事還這麼想不開,真不像個男人。”
曹雲此刻聽到林光義又在背後嘟嘟,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烏鴉嘴。”
校場上列隊的衆人已經向宋建軍敬禮完畢。
“鄒大,趙白羽,倪如雲,李仁”宋建軍慢慢地報着人名,聽到自己名字的幾個軍官雖然竭力保持鎮靜,但是都掩飾不住歡喜,咧開嘴笑了起來。
轉眼間宋建軍就念出四個名字,許平感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着,目不轉睛地盯着宋建軍的嘴脣,屏住呼吸等着。
“餘深河。”宋建軍終於念出第五個名字。
餘深河站在許平身邊,並沒有如同其他人那樣大喜,他看了許平一眼,似乎帶着一絲慚愧。此時的許平如同木頭般面無表情。餘深河不敢多耽擱,大聲答應道:“卑職在。”然後出列向前走去。
接下來,宋建軍大聲地向這五個青年軍官祝賀,並正式確認他們將得到千總的職務和百戶的世職,然後給全隊人訓話。不過到底宋建軍都說了些什麼,許平一個字也沒有聽清,傳入耳中的那些聲音就好像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許平麻木地站在隊伍中,直到轟然響起一陣彩聲,讓許平全身哆嗦了一下,原來是宋建軍已經宣講完畢,旁觀的人正向那些幸運兒大聲地道喜。
許平竭力讓自己不失態,但是他連虛假的微笑都無法擠出來,幸好幸好沒有人注意到他。餘深河正和其他人一樣笑逐顏開。只有宋建軍掃了許平一眼,但目光也沒有多做停留。
好不容易捱到宋建軍喝令:“解散。”
此時許平覺得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他晃動一下硬直的身體,準備混在衆人中離開。
不幸的是,宋建軍的命令傳來:“許平留下。”
許平緊緊地繃着嘴,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校場周圍有些旁觀者沒有散去,教導隊裡很多人都認識許平,就算不認識他們多半也聽說過許平的名字。
雖然眼睛望着前方,但是許平感到周邊有許多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還能聽到竊竊私語聲,這讓他如有鋒芒在背:“此時校場的周圍的人,應該都在看我這個傻瓜吧?”
宋總教官一直等到其他的軍官都遠遠走開,才緩緩走到許平身前,開口說道:“許教官,此次演練,你的成績是第一。”
許平嚥了口唾液,他本想禮節性地回答一聲:“是”,但臉頰上的肌肉只是抖動了幾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嘴都沒能張開。
不過對面的人似乎也不以爲許平失禮,自顧自地說下去:“侯爺讓我告訴你,昨天是他親手把你的名字劃掉了,還讓我問你,明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卑職卑職”昨天晚上江一舟的話彷彿就響在耳邊,那聲“明白”在許平的嘴邊打了幾個轉,他低聲回答:“卑職不明白!”
許平微微垂下眼皮,又重複一遍:“卑職不明白。”
“我覺得許教官很明白。”宋建軍頓了一頓,見許平仍垂首不語,就繼續說道:“不僅許教官很明白,而且這校場上的衆人也不會有一個人不明白。許教官你知道新軍的條例,心裡的話儘管大聲說。”
許平輕輕地說道:“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是的,但你並沒有因爲那件事受到懲罰。”
這話傳入耳中後,許平深吸一口氣,擡起頭大聲地說道:“卑職不服,卑職已經向全軍做過檢討!”
宋建軍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你心裡真的認爲那是懲罰麼?”
許平再次把頭低下,片刻的沉默後,他不帶感情地回答道:“回大人,不是,卑職心裡不認爲那是懲罰。”
“全軍恐怕也沒有一個人這麼認爲。”宋建軍的語氣變得更加嚴厲:“軍中不但不會因爲這個判罰而對軍法心生畏懼,反倒人人心裡暗暗羨慕。”
又是片刻的沉默,宋建軍再次問道:“現在,許教官對於剝奪你世職的決定,心服了麼?”
許平淡淡地說道:“服了。”
“很好。”宋建軍環顧一下校場四周,教導隊的衆多學員都遠遠地向着他們二人看過來,“現在,大家大概不會再像以前那麼羨慕你了。”
許平低着頭沒有再說什麼。
兩個人又靜立片刻,宋建軍再次打破沉默,不過不是許平預料中的那聲“解散”。
“但是許教官的各項考覈、演練都是第一,練兵總理大人絕不會賞罰不公,也不想讓新軍將士誤以爲:一個人只要犯過錯,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宋建軍輕聲喝道:“許平!”
“卑職在。”許平應聲答道,按照軍規要求擡頭挺胸。
“教導隊教官許平,經教導隊舉薦,練兵總理大人批准——”宋建軍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宣佈:“特授予長青營指揮同知一職、加新軍遊擊銜,協助長青營指揮使張將軍管理營務。”
“卑職——”許平使勁地挺直腰桿,鏗鏘有力地回答道:“遵命!”
宋建軍微笑起來:“恭喜了,許遊擊、許將軍——以後,你在我面前就不必自稱卑職了。”
長青營是新軍裡剛剛成立的野戰營,骨幹就是德州一戰中的那些補充兵,所以許平對這個營比較關注,他聽說那些參與德州一戰立功而被送入教導隊培訓的人,都會盡數被派遣到這個營任職。
“參加過德州之戰的那些人,包括你的老兄弟餘深河,都去長青營效力。”宋建軍再次確認了這一點,微笑着對許平說道:“許將軍,去把你的世職贏回來吧,我等着聽你的捷報。”
許平用力地抱拳行禮,滿腔的感激之情:“謝總教官,末將一定不負總教官的期望。”
最後一次向宋建軍敬禮告退後,許平轉過身緩緩向那些仍在遠處等着他的朋友們走去。餘深河一臉肅穆,曹雲、江一舟不苟言笑,許平從大家臉上看到的全是同情和惋惜。
首先開口的餘深河顯得很不安,輕聲說道:“許大哥,真對不起”
“你有啥對不起的。”林光義跳出來打斷了餘深河的道歉,衝到許平身邊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許兄弟,我們說好了請你喝酒。”
見許平目光閃動,林光義連忙解釋道:“沒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