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北天貴果然說話算數,開了輛頗有年頭的皮卡,來拉姜萊的摩托。
姜萊站在家門口,暗暗與小崎告別,想到過不了幾天又能騎着它滿大街浪了,不禁有些小激動。
北天貴發動車子,皮卡排氣管吹起細小的灰塵,整個車身輕微地上下震顫。姜萊擡腳踩上門口的五世獅門墩,樂呵呵地揮手衝倒後鏡裡的北天貴道謝。
而那車開到衚衕口,又倒了回來。姜萊連忙立正,衝北天貴笑:“怎麼了叔?”
北天貴從車窗探出頭,勾勾粗糙手指把姜萊叫到跟前:“突然覺得這車叔不能給你白修啊?”
姜萊笑得諂媚一小點,端端正正站在車窗外,像個小學生:“有什麼條件,叔您直說唄?”
“行,”北天貴輕咳一聲,“那我就真說了啊。”
姜萊抿着笑,心裡已經開始驚恐萬狀,想:大叔,您可別整出什麼幺蛾子來啊,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北天貴暗黃色的手指敲打方向盤,眉頭緊了又鬆,然後露出淡淡一抹笑意:“這不是我們家小武開學就九年級了嘛,聽你媽說你開學要去上一中,那可是市重點啊。怎麼樣,叔給你修車分文不取,你給我們家小武補幾天課唄?”
姜萊倒吸一口涼氣,一是沒想到薛曼竟然暗搓搓地已經把自己弄去市重點,二是已經不問課本一整年,別說九年級就是三年級的數學題他解起來都費勁。
“怎麼,是不是怕打擾你學習?”北天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家小武就是在外邊橫,學習起來倒是也不特別費心。”
姜萊細不可察地吐出口氣,側身看了眼車斗裡的小崎。翠綠色的小寶貝兒正被五花大綁着,磨掉的車漆直接蹭着姜萊的心尖。
“行不?”北天貴又問。
姜萊緊咬後槽牙,心想還真是沒有免費的午餐可吃。隨即肩膀一沉,想着反正距離開學也沒幾天了,忍一忍先糊弄過去再說。補幾天課一萬多,怎麼算都不虧。
“行啊,”姜萊笑眯眯,“這有什麼不行,還不都是應該的嘛。”
北天貴根本沒看出姜萊是硬撐着,連忙嗷地甩出一嗓子衝着自家院子大喊。
姜萊眼瞅着門口那盆夾竹桃似乎都跟着北天貴的吼叫而跳躍,不禁捂住了半邊耳朵。
兩分鐘後,北小武青着個眼泡從門裡出來,腮幫鼓鼓囊囊,肩膀上斜斜地掛着一個書包,一手捏着半個包子,另一手裡還提着兩個。
“好,”北天貴重新發動皮卡,手指點着北小武,卻是對姜萊說,“叔就把小武交給你了,以後你倆就是親兄弟,好好玩兒。”
姜萊應付着點頭,噙着笑:“好的,叔。”
北天貴揮手告辭,皮卡又一顛一顛地突突突發動了。
車子緩慢駛離,倒後鏡上是北天貴和煦的笑臉。等他和車一起消失在衚衕口,姜萊瞄了眼旁邊一門心思啃包子的男孩沒來由一肚子火。
“小朋友,昨晚往我車軲轆裡塞編織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以後得跟着我混?”姜萊兩手揣進褲兜,已與幾分鐘前徹底成了另一副面孔。
北小武一邊眼眶微微發腫,嘴角也有點破,更何況嘴裡還有東西,說話沒了前一晚的橫勁兒,含糊着:“不是我塞的。”
“嘿!”姜萊回身一個高擡腿,下劈的時候堪堪擦過北小武的書包,再輕快收腿落在地上,往自己家那邊擺了擺頭,“跟上!”
北小武被姜萊這一頓操作驚得瑟縮,等回過神來姜萊已走出好遠。他追上姜萊,把提着的那兩個包子遠遠地掛上姜萊的小拇指:“我奶奶做的,讓給你帶兩個嚐嚐,好吃還有。”
姜萊勾起手指,白胖胖的兩隻包子,掂着挺有份量,還沒提到眼前就有一股鮮香竄了出來。他乾嚥了一下:“什麼餡兒的?”
“牛肉胡蘿蔔兌大蔥。”北小武回。
是姜萊喜歡的餡料,他不禁一樂。
北小武跟姜萊進家,輕車熟路地就往西廂房裡鑽。
“等等等……”姜萊揪着北小武的衣領,把人拉回來。前一夜暴雨過後,院子裡積了不少水坑,姜萊這麼一拉,北小武一隻鞋直接踩進坑裡,啪嗒一聲響,水點就飛濺到了姜萊的仔褲上。
“往我房裡鑽什麼。”
北小武看着姜萊小腿處的斑斑點點,不好意思地乖了起來:“那不是書房嗎?”
姜萊嘆氣,直接提着北小武的衣服領子,把人拽到正廳,一邊歪頭看褲腿上的水痕一邊不耐煩:“以後那是哥哥我的私人地盤,想進去得提前打報告。”
北小武從褲兜裡掏出張紙巾遞給姜萊,歪着鼻子淡淡“哦”了一聲。
正廳依然一副仿古佈置,正對着門的是長條桌、八仙桌、兩把太師椅。牆上掛着一副名家字畫,奇形怪狀的幾個大字,需要仔細辨別才能讀清。淡淡的蘭花香悠悠然地,十多年如一日,北小武並不陌生。
姜萊走到偏廳,一屁股沉進紅木長椅,拿紙巾擦了擦手,迫不及待就咬了一口大包子。金紅流油的肉餡,皮兒薄餡多,一口嚼在嘴裡很是滿足。姜萊一連吃了三口,才發現北小武還挎着書包站在原處。
姜萊指了指矮几旁邊的一個小凳:“坐!作業拿出來看看。”
北小武順從地坐了,從書包裡掏暑假作業。一本物理、一本化學、一本生物,最後摸出一本數學。
得,都是不擅長的。姜萊脣齒留香,轉眼就要消滅第二個包子。他隨手拿了本數學裝樣子,一翻開果真和預料的一樣,全是看着眼熟卻基本不會的題目。
姜萊試探着翻到最後一頁,按照常理,一般這種練習冊都會有參考答案。
果然不出所料,一般參考答案這種東西都會被老師提前撕掉。一看那撕口整齊,就知道還是打着直尺撕的。
姜萊把作業本扔回桌上,裝模作樣對北小武揚揚下巴:“算了,咱們就不浪費時間了,哪道不會你直接說。”
說完,姜萊加快速度吃最後半個包子。
北小武用腫脹的那隻眼睛,瞄了姜萊一眼,似是在揣測老爸給姜萊立的學霸人設不太靠譜,卻又沒有找到直接證據,只好去翻那道超綱的函數題。
姜萊一眼看出北小武的心思,抽了張紙巾擦擦手,而後撐長了腿去摸手機的位置。摸到手機他就安了心似地抿出一個壞笑。
轉眼,北小武遞上一道題,手指點着:“這道。”
姜萊看着北小武找出來的那道題,顯露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高深莫測加鄙夷表情:“你不會?”
“不會。”北小武坦白。
“你到底還想不想考重點了,”姜萊拿出姜必成往日訓斥自己的腔調,挑着半邊眉毛嫌棄,“這個都不會。”
北小武抽抽鼻子撇着嘴,不屑地用目光在屋裡瞟。
他已經有半年多沒來過這裡了,以前薛爺爺也就是姜萊的姥爺還活着的時候,他沒少來這裡蹭吃蹭喝。薛爺爺對他也像是對待親孫子,打小教他畫畫寫字。只是北小武腦子夠好使,手爪子不太靈,至今畫桌椅板凳不知道第四條腿往哪安放,字也寫得狗爬一樣。他總聽薛爺爺說他也有一個孫子,只是這麼多年了,北小武從未見過。今年暑假才知道是這個叫姜萊的……
北小武仰頭,看着牆角一塊因爲受潮而翹起的牆皮,他承認自己有點想薛爺爺了。
“喂!”姜萊蜷起腿,用膝蓋撞了下北小武的胳膊,“跟你說話呢。”
北小武回過神來,癡癡地:“啊?”
“去,回家再拿兩個大包子來!”姜萊說着,衝北小武眨眨眼睛,一點豔紅的舌尖抵在脣角,做出意猶未盡的表情。
北小武看姜萊這副模樣,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感。彷彿姜萊要吃的不是肉包而是自己。他騰地起身,拔腿就往門外跑,還沒跑出幾步,隔着院牆就高喊:“奶奶,再裝點兒包子。”
姜萊饜足地打了個飽嗝,飛快掏出手機打開百度,把北小武指給他的那道數學題掃了進去。一眨眼的功夫,解題步驟跳了出來,姜萊飛快地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北小武再次進屋,他才擺出懶洋洋的表情把手機揣回去。
“看好了,”姜萊得趁那道題還在腦子裡熱乎着趕快說,拉過矮几上的演草本就刷刷刷地寫起來,“首先……其次……”
姜萊嘴裡一邊唸叨着,一邊寫。他的字是真的好看,也沒刻意練習過,大概是從小學畫畫的,審美不允許自己寫一筆醜字,一小排數字順着筆尖流淌到紙上乖乖巧巧。
北小武看着姜萊修長白皙的手指,自如灑脫地握着樣式最普通不過的中性筆,視覺衝擊卻很強勁。他伸出自己的手偷偷放在姜萊旁邊比了比,有點羨慕又有點嫉妒,氣自己骨頭還沒長開,拳頭有一點點肉乎乎的。
“再次……最後……”姜萊無視北小武的小動作,一個完美的收尾,甩筆驚歎自己的記憶力還是那麼超羣,一年沒好好摸過書本竟然還沒有退化。他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喉嚨,曲指往北小武的額頭上彈了一個腦瓜崩兒:“聽明白沒?”
北小武不明白,斜飛着眼睛瞟姜萊,摸摸被彈過的地方,麻麻的有一點疼。
姜萊卻找到了點糊弄小朋友的樂趣,又按照剛纔那個套路指着自己默寫出來的解題步驟瞎扯了一遍。
“現在明白沒?”姜萊看北小武,再看看矮几一角上堆放的作業,心想今天有得玩兒了。
北小武卻盯着題目愣了半天,拿起鉛筆把姜萊寫給他的解題步驟翻了個面,刷刷地往草稿紙上塗塗畫畫。
姜萊看小朋友這麼乖巧,聳了聳肩,打開手機,準備玩會兒遊戲。
上午十點多,第一縷光照上門廊裡的蓮花大缸,缸裡的水波光粼粼地又反射在正屋的房頂上。一時間屋子裡安靜至極,只有老舊座鐘發出嘀嗒嘀嗒的沉重喘息。
姜萊打了個呵欠,一股肉包子味。等待遊戲開局間隙,他歪頭往北小武的作業本上瞅了一眼,正遇上小朋友笑嘻嘻地扭過頭來,把演草本往他面前一推:“做出來了。”
“哦?”姜萊看被北小武推過來的演草本,解題步驟與自己剛纔默寫出來的完全不同,答案倒是同一個,一時有一點懵。他是真沒想到,旁邊這個小朋友還暗暗隱藏了真學霸的屬性,一時胸口鼓漲,預感到未來幾天自己或許會過得很慘,目光盯着房頂上那塊躍動的光斑要背過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