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4章 時不我待
九月中的時候,彰武郡的農人掘開了田埂,將灌渠內的水引入農田之中。
放眼望去,到處一片水鄉澤國,頗有幾分意趣。
“真是浪費!”庾亮走在田野之間,嘆息道。
他在關西許久,深知水的重要性,尤其是農作物最需要水的時節。彰武郡竟然如此豪奢,若讓關西人尤其是秦、河二州之人看到了,怕是要罵敗家。
遠處的土路上馳過一騎信使,往驛站方向而去。
庾亮掃了一眼,看樣子是一站站接力,這速度就很快了。
所謂驛傳,其實也要看等級的。
緊急軍情,一般採用五百里加急甚至七百里加急,信使不顧馬匹,全力奔跑,一站站接力,代價是不小的——主要是馬匹損傷。
如果是一般的公函,那就要看情況了,不那麼急的直接就給你派健步送信,慢慢等吧。
眼前的這個顯然是三百里加急,夠不上緊急軍情的程度,但又比較重要。考慮到最近幽州、平州並無大事發生,那麼答案就呼之欲出了:齊王給天子送的私信——有時候走驛傳體系,有時候派私人信使,看樣子齊王比較節儉,喜歡用朝廷的驛站免費送信。
庾亮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有些話他說過不止一次了,但太子與他意見不一,更有許多理由。除血脈兄弟情誼外,便是外界風評,以及遼東、高昌乃至樂浪、帶方距離太遠了。
他都這樣了,庾亮還有什麼好說的?
走過一段田埂後,庾亮看到面前一處農田的水已經完全退幹,麥種已經破土而出,長出了碧綠的嫩葉。
“庾公。”從事中郎謝安走過來行了一禮,身後還跟着幾輛馬車,其中一輛載着大量文籍。
“抄錄好了?”庾亮問道。
“抄錄好了。”
“有多少?”
“彰武四縣計有一萬五千六百餘戶、近六萬八千口,有水旱田畝七千五百頃。”
“真是不少。”庾亮嘖嘖了兩聲,道:“不查不要緊,一查就觸目驚心。彰武遠未到人多地少的地步,戶口翻一倍亦無問題。”
“庾公英明。”謝安說道:“只需將靠海的沼澤、灘塗改一改,便可多出萬頃良田。”
“那是以後的事情了。”庾亮擺了擺手,道:“明日起行去河間,與王支匯合。”
“是。”謝安應了一聲。
庾亮瞟了他一眼,笑道:“安石,你志向素來高潔,而今卻做着俗務,如何?”
謝安神色淡淡,不卑不亢地回道:“昔大禹胼手胝足,疏九河,治水患。周公吐哺握髮,制禮樂,定邦國,皆非俗務。今度田之役,實爲釐清版籍,均平賦役,使民無偏頗之怨,國無倉廩之虛。志之高潔,豈在避世遠俗?在乎明道安民耳。”
庾亮聽聞,讚道:“此真知灼見也。民既安,可還有宗藩之患?”
“今上分封諸王於遠疆,譬如植嘉木於四野,其根深則土固,枝舒則蔭廣。”謝安答道:“太子居東宮,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所患者非遠疆之木長,而在中樞之德衰。非四野之兵強,而在九重之信立。若使朝堂如春陽之煦,法令似秋霜之肅,遠者懷仁,近者懾服,則諸王縱有參天之勢,亦不過庭前松柏,添景緻而壯門庭耳。”
說到這裡,謝安擲地有聲道:“沃其根,則枝不爭肥;疏其渠,則流不壅塞,此爲無患之道。”
庾亮聽聞,撫掌而笑。
謝安石居然暗地裡告誡他好好輔佐太子,若朝廷威信大著,國泰民安,藩王也翻不起浪來,最終成爲拱衛朝廷的幫手。
這不是瞎恭維,大梁朝那麼大的天下,數萬禁軍、十多萬府兵,若朝綱素振,誰打得過?除非你自身爛到極點了,不然沒有藩王造反成功的可能。
“妙哉,安石頗得我心。”庾亮笑道:“天下果如此,便不負陛下之再造山河之壯舉。”
“今歲度田,徐、青、冀、司四州大體平穩,感念太子之德者不知凡幾。陛下之志,當後繼有人。”謝安說道。
庾亮笑着點了點頭。確實,一切盡在掌握中,些許煩憂,根本不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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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的信件經冀、司二州密密麻麻的驛站體系,一路送到了洛陽,時已九月底。
邵勳又從釣魚現場回到了西苑精舍之中。
他先看望了下王惠風,後者勉強對他笑了笑。雖曬着秋日暖陽,但生機在一點點流逝。
樂嵐姬和裴靈雁也過來看她了,陪着王惠風說了許久的話。
她倆年紀稍小,氣色卻要好上許多,終日不是看書,就是散步,或在窗前修剪花枝,悠然自得,生活比一直釣魚的邵勳還要規律。
着女官將信件、公署拿到葡萄架下後,邵勳半躺了下來,一一覽閱。
金刀坐鎮棘城,最近的主要精力倒不是放在樂浪、帶方二郡上,而是盯緊了慕容仁,與李重商議着如何將這顆雷拆掉。
當然,他也分出了部分精力放在未來的封國上,主要動作便是招募百姓。 除此之外,一部分留在昌黎的樂浪百姓也被挑選了出來,令其返回家鄉。
金刀爲了給自己劃拉好處,當真是一點不見外。
邵勳看完後,在李重的奏疏上批閱了“可”,着其自己辦理。
真說起來,李重是不多的老一輩功勳大將了。
去年年初徐朗病逝,再之前則有黃彪、何倫等人,上個月又有常粲,聽聞楊寶的“渴症”愈發嚴重,眼睛都看不見了,老一輩確實沒幾個人了。
但李重依然活躍,讓人不得不服。
處理完這一攤子事後,邵勳反覆看了看金刀的信,暗道樂浪、帶方的條件確實太差了,得給他一些補償。
他也步入人生暮年了,別看現在還筋骨強健,甚至能御婦人,但說不準哪天就來一場大病,沒有任何道理可講。所以,有些事要抓緊。
想到這裡,他看了眼王惠風那邊,發現樂嵐姬坐在躺椅旁,正看着他。
邵勳扯了扯嘴角,扭頭過去,繼續閱覽。
太子邵瑾在冀州度田,動靜弄得不小,但大體上都完成了。
右飛龍衛、左龍虎衛全力配合,鎮壓了不少膽大妄爲之徒。
除首惡外,犯人大部流放,其中三千多人已經抵達了焉耆屬國危須,收拾田宅,墾荒種地;兩千餘人抵達車師後國,於其王都內開墾荒地,自食其力,最後還有五千餘人抵達了幽州,隨時準備發配樂浪。
在天下這個棋局中,毫無疑問還是人口最重要,是核心因素。
但人口從發配到安置到能自給自足,這是需要時間的,有時候長達三年,其間諸般事體,紛繁雜亂之處,讓人不勝其煩。
邵勳由此又想到了高昌之事。
本月,散騎常侍範賁(原都水監)上疏,請將車師後國廢藩置郡。
邵勳沒有立時答應,而是與政事堂平章政事、禁軍三監、諸衛將軍開了個會,商議此事。
商討到最後,衆人明確了一點,在尚有駐軍屯於車師後國境內的情況下,單從軍事角度來看,廢藩置郡問題不大。
他們甚至考慮到了廢藩後設什麼郡,轄幾個縣——邵勳賜名車師後國爲“北庭郡”,轄車師、金滿、蒲類三縣,當然這是預案,並未正式施行。
邵勳也不僅僅與朝臣們商議,他也給念柳發去了一封信,詢問他對此事的意見,其實就是想看看他有沒有信心和能力處理好善後事務。
這不僅僅是政治方面的事,還要考慮經濟統合能力,沒那麼簡單的。
截至目前,邵勳還在等回信,並未急着做出決定。
全部處理完畢後,邵勳站起身,不顧形象地伸了個懶腰,眼角餘光卻悄悄看着幾女。
樂嵐姬輕嘆一聲,起身走了過來,挽住邵勳的手臂,向外漫步。
“是不是很難辦?”走了一段後,她輕聲問道。
“倒不至於,就是我有些急了。”邵勳說道:“高昌尚未完全妥帖,樂浪又纔開了個頭,南中那邊……”
樂嵐姬腳步一頓,有些憂慮地看向邵勳,輕聲問道:“可是身體不舒服?”
邵勳搖頭失笑。
昨夜還在可朱渾氏身上大發神威呢,怎麼可能身體有問題?但他確實有時不我待之感,這種感覺毫無理由,但發自心底,且越來越清晰:你必須儘快完成許多事情,遲恐不及。
邵勳沒有和別人談論這些事情,他只是仔細回憶了下目前正在進行的諸般大事。
最核心的毫無疑問便是度田了,雖有波折,但都一一解決了,且給太子增加了許多聲望。
其次則是正在持續進行的西域梳理。到今年年底,龜茲鎮將盈虧平衡——其實還有些許虧空,但由龜茲國補上了。
今年下半年,朝廷已遣使在於闐國境內踏勘綠洲,籌建西域第二座軍鎮:于闐鎮。
庾蔑也被他召回了,這會應該已經出發。
剩下的還有一些邊患……
“我的事多,接下來要把精力放在邊地上。”邵勳說道:“國內的事情,就交給政事堂諸位宰相和太子來辦了。”
樂嵐姬不明所以。
邵勳看向南方,第一件需要解決的隱患就是你了,因爲他不確定太子會怎麼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