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糧剛剛入倉,村頭的大槐樹下,一片歡聲笑語。
一河之隔的對岸,草市已經開張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一隊披髮騎士牽着馬路過,好奇地看着這一切。
蔥、韭、葵、豆,草鞋、蓑衣、籃子、簸箕等,各色商品都有,實在太豐富了。
要知道,這可是鄉間草市啊,連地名都沒幾個人知曉,就有這麼多待售貨物,和南安郡縣裡的集市也差不多了。
帶隊的姚萇也很吃驚。
一路行來,還是第一個碰到的鄉間草市呢,貨品如此之多,讓人不得不遐想建鄴的坊市有多麼富庶。
就在此時,前方行來一支車隊,草市上的小商販和農人們立刻抱怨不休。
“這些傖子,就知道搶我們的生計,實在過分。”有商販說道,聲音還不小,很快引起了共鳴。
“江南就沒人吃鹽酪。怕是放到化成灰,都沒人買吧。”另一個商販說道。
“這兩年來了很多北人。”一箇中年男子嘆了口氣,說道。
他腳下躺着幾隻雞,腳纏在一起,撲騰個不停,一時間羽毛飛舞,雞屎遍地。
“確實來了很多北人。”不知道誰附和了一句,頓時大夥都不做聲了,繼而眉頭也皺了起來。
說痛恨吧,談不上。不過那些人的嘴臉是挺難看的。小門小戶還好,世家大族可就飛揚跋扈了,爭水、爭地毫不手軟,你就是打官司都打不過他們,無他,上頭有人。
之前那個唐劍無條件偏袒北人,張碩也不是什麼好貨,藉着整頓軍務的由頭,不知道辦了多少揚州土豪,更兼在淮南大開殺戒,遠近震怖。
但說到底,倒黴的不是他們平頭百姓,只是看在同爲吳人的份上,有些兔死狐悲之感罷了。
說不痛恨吧,看看他們做的這些事,以及至今還在一批批南渡的傖子,子孫的生計怕是會艱難許多,少不得要開荒了。
總之他們的到來不是好事,很讓人反感。
但他們死又死不掉,就連集結起來南征的大軍也多爲荊州人,你說說看,這都什麼事?
“去歲陳麥,價錢好說……”商販們正哀嘆間,新來的車隊已經擺開了場子,開始叫賣了。
“新制鹽酪,府中用不完,便拿來發賣。雙錢易一塊,廉甚……”
“修剪出來的枯柴,都來看看……”
前面一個人說完,後面一人又喊道:“若有人想傭作的,速來,以五十人爲限。”
“傭力自給,天經地義。開挖溝渠,人來即可。”
“可有會木工的……”
車隊衆人嗓門大,雖然口音怪異,但不至於聽不懂,一時間吸引了很多人過去問詢。
姚萇牽馬從旁邊路過,暗道這定是某個莊園把用不掉的東西拿到市面上售賣了。
這種事情很常見,無論南北方都有。因爲急着處理,價錢很不錯,往往能吸引衆人購買,但對於拿着自家雞鴨果蔬出來售賣的本地農人來說,可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若想把手頭的糧食、家禽、果蔬之類的物品賣出去,不降價是不可能的,這就不就虧了麼?
農人攢點東西出來賣都是有原因的,一般是想貼補家用,比如換購農具鐵器等。可被這麼一攪和,唉,啥也別提了!
馬兒打了個響鼻。姚萇收回目光,又掃了下隊伍。
百餘名南安羌人騎兵披頭散髮,定定地看着琳琅滿目的貨物,十分出神。
姚萇皺了皺眉,喚來幾名親隨,讓其下去約束部伍,別弄出什麼劫掠之事出來。
他今年才十五歲,在家中本來就不是特別受重視,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歷練之機,可別搞砸了!機會就這麼一次,過了就沒有了。
親隨們的約束還是有效果的,騎士們紛紛收回目光,繼續趕路。
就這樣一直走到入夜時分,他們終於抵達了石頭城,稍事休整幾天後,便將跟隨第三批南下的隊伍前往廣州。
姚萇聽到時有些驚訝,道:“竟已走了兩批人?”
“那還有假?”新任揚州都督靳準幕府的漕運令史斜睨了他一眼,說道:“都已經渡過去萬餘人了。”
“渡至廣州?”姚萇暗惱這小官也敢給自己臉色,不過還是和顏悅色地發問。
“不是廣州是哪?”小官不滿道:“你們的馬怎麼回事?沒裝糞兜?”
說完,他指着地上的一灘馬糞,怒道:“自己收拾乾淨了,若讓參軍看到,你們完了。”
姚萇怒氣在蓄積中,眼睛都眯了起來。
不料小官十分強硬,見狀冷笑道:“怎麼?要發作?想想招討使是誰。”
姚萇神色一凜,冷靜了下來。
招討使自然是正在南陽、襄陽一帶度田的太子了。他若在此鬧事,一定會傳到太子耳朵裡,那樣就麻煩了。別說功勞,能不被追究責任就已經萬幸。 於是他換了一副笑臉,道:“官人且放心,我這便讓人清理。”
呃,也別怪小官如此,關鍵在於姚萇根本不是官,也未穿官服。他和他手下這百餘人,理論上來說就是“鄉勇”,雖然他們打仗的經驗很豐富。
小官見他服軟了,點了點頭,道:“廣州世兵說不定都已在開往交趾了,你們若拖拖拉拉,南下得太晚,到時候吃虧的可是你們自己。”
說完,一振衣袖,走了。
姚萇暗罵一聲,芝麻大的官也這般趾高氣昂,你可知我是何人?
這個時候,他暗暗着惱,徵南結束後一定要弄個官噹噹,不然真是走到哪裡都被人輕視。
林邑啊林邑,希望你們堅持得久一點,別讓人一下子就打趴下了。
清理完馬糞後,姚萇又讓人去領取米麪,埋鍋造飯。
夜晚的石頭城靜謐無比,江面上漁船星星點點,漂移不定。
偶爾有一兩艘船隻靠岸,上來的也是風塵僕僕的旅人。
他們大包小包,行色匆匆。姚萇甚至不用問,只從外表上一看,就知道是南渡定居的北方人了。
太子不斷度田,被迫遠走他鄉的人太多了。丹陽雖然已經有點人滿爲患的意思,但依然是很多北方人心目中最佳的南渡目的地。
當然,來了後他們可能會後悔的,進而繼續遷徙到其他地方,但這都是後面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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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日,最後一批船隊在清脆的鐘聲中離開了石頭城,順江而下,直抵大海。
靳準親來江浦碼頭送行,隨後便沉默不語。
事實上,別看船運得這麼繁忙,但還有很多兵士走的是陸路,卻不知有沒有到達廣州了。
不過無所謂了。
他本以爲自己會是南征統帥的——即副招討使,事實上的統帥——結果天子更青睞交州刺史孫和。
既如此,那就算了吧。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即可,無需關心太多。
林邑國的情況,最近他也有所瞭解。
看似人多勢衆,其實不怎麼堪戰。與交州土兵廝殺,勝負就在兩可之間,撐死了林邑稍占上風罷了。
南征的主力是荊州世兵。
最初由劉弘創建,陶侃、諸葛恢繼之,鼎盛時至五萬衆,傳聞戰力頗爲強勁。靳準本不信,但來這邊後檢閱了兩次部隊,教練監(此職已由鉅鹿郡王邵慎接任)出身的他一眼就看出,這些部隊底子都很不錯,也難怪當年陶士衡有信心與大梁王師廝殺呢。
這樣的部隊即便投降後戰鬥力不及當年,對付小小的林邑國還不手到擒來?
靳準的心思甚至已經放到了地方的治理以及家族的經營上面。
揚州現在真有些亂,來的人太多了,沒有人造反,但地方治安惡化得很厲害。作爲都督,他有義務協助刺史處理這些事情。
另者,因爲調走了大量水陸兵馬,他得防着天師道徒死灰復燃,再度作亂,雖然他們已經被狠狠打擊過很多次了。
至於家族麼——他已經決定從介休老宅遷一部分子弟過來了。
以前小看揚州了,這地方固然溼熱,但物產真的豐富。只要占上一塊好地,用心經營,很快就能積累起大量的財富。
君不見,就連遠在遼東的燕王以及豪商巨賈糜氏都來建鄴做買賣?
靳氏的財富還是太少了。
今上在位時,或還能維持富貴。今上不在,太子繼位,多半就要沒落了。
而天子年歲漸長,氣力漸衰,去年洛陽西苑講武,他就沒再帶着親軍奔馬馳射,還能活多久是個問題。
時間不多了。
天子派他來揚州坐鎮,不是沒有原因的。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即可,無需宣之於口。
靳準倒揹着雙手站在江風中,蒼白的鬍鬚隨風擺舞。
江面之上,百舸爭流,一往無前。
江水之畔,百姓圍觀,熱鬧無比。
這個天下,已然形成了自己的規制,無論是戰爭、治理還是別的什麼,無需外人過多幹涉。
它會自己運行,並且有穩固的內生力量,推動着它向前行走。
當然,也不是沒有問題。
以長江爲界,南北兩側的內生力量是完全不同的。將來怎麼辦,誰都不知道。
但人力有時窮,什麼事都要天子一人做完,又置後人於何地?
靳準離開了江浦,準備回去寫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