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和貼身丫鬟一聽到小丫鬟的話,再一聽朝房間這邊而來的,沉重壓抑的腳步聲。兩人心跳加快,眼皮子都控制不住的抽動起來。
貼身丫鬟抓緊了時間,最後一次勸說。
“夫人,侯爺怕是把那位夫人鬧和離的罪責,都歸在您頭上了。他這次來,怕不是要找您算賬。若只是把您打發了還好,若是侯爺一怒之下,把您賣到一些髒的臭的地方,亦或是直接將您綁了送給那位夫人發落,那咱們就全完了。”
“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趙伯耕一聲吼,嚇得連翹身體抖了三抖。
連翹趕緊將自己的帕子,放進桌上的一杯清水中,浸溼了,拿出來,邁動腳步跑出去。
“來了,來了,這不是來了麼。”連翹走了兩步,情緒穩定下來,聲音又變成了平日裡的清脆嬌甜。
她走到了屋門口,看見了院子中的趙伯耕。
趙伯耕衣衫褶皺不堪,往日裡英俊端方的面孔,不知是因爲幾道抓痕破了相,還是他此時的神色實在過於難看了,就使他身上那股倜儻風流的勁兒全沒了,只剩下陰沉恐怖。
連翹看到趙伯耕的神色,察覺到他身上瘋狂壓抑的怒氣,剛剛放鬆的精神,再次緊繃起來。
她瞳孔都控制不住的收縮起來,腳底下像是生了根,一步都邁不動。
趙伯耕看着站在門內、一臉恍惚的連翹,“你站在那裡做什麼,等着侯爺我去請你麼?”
以往趙伯耕來這康平巷的小院,動靜都放的輕輕的。那時候他有一種偷.情與背德的刺激感,這種感覺讓他到了這裡就心臟狂跳。他都等不及連翹出門,就三兩步竄到房間,抱着連翹就壓在榻上,肆意行那夫妻之事。
可如今麼,他在康平巷養了個外室的事情,已經穿的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連他一直瞞着的妻女都知道了這件事,他還有什麼隱瞞的必要?
趙伯耕說話聲音都大了,聲音中的怒意更是絲毫不加壓制。
連翹努力穩住跳的過快的心臟,小心翼翼的踩着步子走到他面前,一邊還拿出打溼的帕子,踮起腳尖來給趙伯耕擦汗。
她小鳥依人一樣靠着趙伯耕。
“您做什麼呀,又喊又叫的,可嚇死奴家了。”
“侯爺,這都入夜了,您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看您熱的,頭上都是汗,奴家來得慢,還不是因爲去投溼着帕子,準備拿來給您擦汗麼。”
連翹吳儂軟語,絮絮叨叨,趙伯耕垂首沉沉的看着她,不置一詞。
小院的廊下掛了兩盞燈籠。
燈籠灑下的光暈昏黃黯淡,可耐不住這院子實在是小,小到即便只是兩盞紅燈籠,便能把院子每個角落都照亮。
連翹小巧白嫩的面頰上,那嬌嬌的神色自然也掩飾不住。她依賴着他,討好着他,看她的視線中,滿是憧憬和仰慕……
這種眼神趙伯耕太熟悉了,往日他也最受用。每次總要把連翹折騰的哭鬧不休才肯停下來。
可此刻看到這個眼神,他只覺得煩躁,只覺得有一股怒氣在身體中到處亂竄,急需要找個突破口發泄出來。
趙伯耕一把抓住連翹細瘦的胳膊,“你……”
“哎呀,侯爺你做什麼,你嚇到我了,快放手。”
連翹一邊蹙眉,一邊捂着肚子。同時,她微側過頭,做出噁心的動作來。
趙伯耕被她一連串的反應,弄的蹙起眉頭。
“怎麼,如今連你也嫌棄起我來?嫌棄到聞到我身上的味道就作嘔?”
連翹的貼身丫鬟趕緊跑過來,“夫人,夫人您還好麼?”
連翹乾嘔的更厲害了,眼角很快沁出淚來。
她抓緊了丫鬟的手,不着痕跡的將一塊兒玉佩塞給小丫鬟。
她委屈又無助的看着趙伯耕,“奴家哪裡是因爲侯爺才嘔吐的?不,準確點來說,可不就是侯爺才讓奴家嘔吐的麼。嘔……”
趙伯耕一臉煩躁,“你把話說清楚。”
“說清楚就是,奴家,奴家可能懷孕了……”
連翹這句話很好的起到了靜音效果。
一時間,不僅院子的風聲停止了,就連衆人的呼吸聲,好似也在一瞬間消失了。
還是硯明抑制不住震驚,狠狠的吞嚥了兩口唾沫。那咕嚕聲明明沒那麼重的,可在萬籟俱寂的時候,突然就無比響亮起來。
響亮的就像是有雷霆在耳邊轟隆炸響,把趙伯耕雷的外焦裡嫩。
趙伯耕像個木偶似的,他話不會說了,眼珠子不會動了,呆愣愣的傻氣透了。
連翹紅着臉,擡起手輕輕的戳了戳他的胸膛,“您是不想要這個孩子麼?您是覺得孩子有我這個孃親,他以後會覺得恥辱麼?我,我也很害怕,我也不想孩子以後怨我。侯爺,要不然,這個孩子我不生了。”
“生!怎麼能不生!這是我的兒子,是我們昌順侯府的世子爺!連翹你把這個兒子給我生出來,你就是我們侯府最大的功臣!”
趙伯耕哈哈大笑着,一把抱起連翹,就往屋裡去。
他的動作輕巧極了,可他的步伐卻是凌亂的,隱隱透着一股慌張與忐忑。
硯明和連翹的貼身丫鬟,在趙伯耕身後唉唉叫喚,“侯爺您慢點,可別摔着夫人。”
“侯爺小心,夫人現在月份還淺,胎都沒坐穩。”
有了兩人的提醒,趙伯耕的動作果然更輕了。
好不容易抱着連翹走到屋內,將連翹放在榻上。
趙伯耕直直的看着連翹的肚子,激動的手腳發麻。
他忍不住往自己頭上拍了一巴掌。
他剛纔竟還對連翹發脾氣,可別嚇着他兒子。
趙伯耕擠到連翹跟前,摸着她的肚子,一臉的心慌愧疚,“我剛纔臉色不好,沒嚇着咱兒子吧?”
連翹哼了一聲,轉過身子,“你是他爹,你就是純心嚇他,他還能怎麼着?也不過是自己哭兩聲罷了。”
趙伯耕手足無措的站起身,“我不是有意的,我,我,總而言之,都是我的錯就是了。”
趙伯耕還有種不真實感。
繼巧娘流產之後,他後院再沒有一個女人懷孕。他一開始是懷疑後院的女人被下了藥不能生,便有意無意的眠花宿柳,可被他養在外邊那幾個,那幾年也沒什麼動靜。
趙伯耕這才懷疑到,問題是不是出在他身上。
可男子漢大丈夫,他若是生育出了問題,這件事傳出去他還如何做人?
趙伯耕要臉面,更要體面,哪怕是爲了侯府的未來,他也不敢去尋大夫給他診脈。
也是因爲心裡對自己有些懷疑,他纔會在常慧心質疑他的能力時,大發雷霆,甚至與常慧心動了手。
可是,就在他惴惴不安,幾乎死了生兒的那條心時,連翹懷孕了。
這個孩子真是他的麼?
得來的太容易,他怎麼就覺得那麼不真實呢?
趙伯耕面上的歡喜逐漸黯淡,直直徹底消失不見。
巧娘目睹了他所有的神情變化,一時間更加緊張。
她攥緊了自己的衣袖,手掌攤開來,不經意的在衣裳上擦了擦汗。
一個謊言需要成百上千個謊言來圓,她不是沒說過謊,也不是不擅長扯謊,她只是擔心趙伯耕戳破她假孕的事情,將她賣了或綁了送給常慧心。
想想她竟要跪在常慧心腳下搖尾乞憐,那比殺了她還難受。
連翹想起了慘死的父親,想起七零八散的至親,她痛的咬牙,那些緊張心虛之感,便都淡去了。
她眼圈紅了,側過臉去,嚶嚶哭起來。
她一哭,趙伯耕就慌了。
“懷孕是好事兒,你哭什麼啊。哎呦我的小心肝,可別再哭了,再傷着咱兒子。”
“你還認他是你兒子,你看你那是什麼眼神兒。你盯着我的肚子,恨不能盯出個窟窿來。侯爺,你這是懷疑我肚裡這個不是你的種麼,嗚嗚嗚,侯爺你竟然懷疑我偷人,我的天老爺啊,讓我死了吧。”
趙伯耕不想連翹竟看出了他的懷疑,他急的抓耳撓腮,心中還盈滿心虛與愧疚。
他底氣不足的反駁,“我沒這樣想,我那會懷疑你?快別哭了,都是我的錯還不行麼。”
趙伯耕低三下四一頓哄,終於哄的連翹破涕爲笑。
趙伯耕見狀由衷的鬆了一口氣,扶着她的肚子,一臉珍惜的說,“還是該請個大夫來給你診個脈。”
連翹說,“不用了,我今天上午已經請過大夫了。可惜大夫說日子還短,還診不太出來,許是再過一個月,脈象就清晰了。”
“你請的是哪家的大夫,你把他說的話仔細學來。”
連翹不情不願的一邊回憶着,一邊將那些話重複一遍。
這時候她由衷的感謝自己的大姐。
大姐回孃家吃喜宴時,有乾嘔嗜睡等反應。母親有所猜測,趕緊讓人請了大夫來。那大夫當初就是如此說的,這麼些年來,她依舊將那些話記得一清二楚。
連翹從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慶幸自己的記憶如此之好。
可等她複述完大夫的話,趙伯耕的面色依舊緊繃。
“還沒確診啊,那就更應該再請一家大夫來看看了。”
趙伯耕大聲喊硯明,準備讓硯明去善民堂,請孫老大夫來。
可接連喊了三聲,也不見硯明過來。
趙伯耕正要發怒,連翹身邊的丫鬟跳出來說,“硯明大哥突然腹痛,往恭房去了。侯爺要請哪裡的大夫,不如我親自跑一趟。”
“你一個丫頭片子,腳程太慢了。你去找個小廝,讓他速速去善民堂請孫大夫來。”
也是不湊巧,這小院裡唯一的小廝,早兩天就請假了。
他那老子娘身子時好時壞,這個夏天身體突然惡化,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
如此晦氣之事,趙伯耕聽來厭煩。
可身邊沒有跑腿的人,他也不能親自過去,沒辦法,只能讓丫鬟跑一趟。
這丫鬟臨走前,衝連翹微微頷首,連翹緊咬的牙關,立馬就放鬆了。
丫鬟腳程很快,不過一會兒功夫就帶着一個揹着藥箱的年輕大夫過來了。
趙伯耕一看不是他熟悉的孫大夫,眉頭再次擰起來。
丫鬟忙解釋說,“孫大夫的伯父過世了,孫大夫作爲唯一的近親族侄,親自扶靈回老家了。加上天太晚,周邊藥房都關了門,奴婢便做主,將這位孫大夫請了回來。”
那就只能讓這年輕大夫看一看了。
說這大夫年輕,其實只是針對於老成持重的老大夫來說。其實這大夫年約三旬,還續了薄須,看起來也很穩重了。
只是比起孫大夫,到底是差了點。
大夫一番問詢、診脈,最後臉上露出個誠心的笑容,“恭喜這位相公,恭喜這位夫人。夫人脈如走珠,確實是孕脈不假。”
趙伯耕心臟狂跳,猶且覺得這個餡餅太大了。“之前我……夫人也請了大夫來,那位大夫說是月份兒淺,還看不清楚,如何你就看的清楚了?”
大夫被人質疑醫術,也不生氣,只好聲好氣的說,“一般大夫爲防醫鬧,話自然不敢說太滿。可我自幼跟着師傅學醫,至今坐診已有十多個年頭……”
大夫自信一笑。
似乎在說,我坐診十多年,見過的疑難雜症數不勝數,區區一個滑脈,即便月份淺,依照我的經驗,也斷沒有診錯的道理。
我說是滑脈就是滑脈,我說這位夫人懷孕了,那她就是懷孕了。
這事兒再不會錯了。
許是大夫的態度太過篤定,趙伯耕心中最後一點猶疑徹底遠去。
他欣喜若狂,讓硯明趕緊給這大夫看賞。甚至振奮之下,他還親自送大夫出門。
趙伯耕的身影消失在門內,丫鬟趕緊湊近了連翹,將她方纔塞過來的玉佩,又悄悄塞給她。
連翹見狀,輕聲問說,“怎麼沒用?”
“夫人身上這塊玉佩,侯爺曾見過幾次。若給了奴婢,往後侯爺問起,夫人如何解釋?再來這玉佩是夫人的孃親留下的,奴婢哪捨得給別人。”
“那你如何收……那大夫的?”
“奴婢這些年來,手上也攢了些體積,奴婢把自己手上那些銀錢,全給出去了。”
連翹萬分動容,一把握住丫鬟的手。她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是說,“銀子我稍後加倍還你……你對我掏心掏肺,我若有一日爲那人上人,定也要將你帶進那高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