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酷暑悶熱,趙伯耕身上沒消下去的熱汗再次涌上來。
他面上一片油光,汗水順着面頰往下滑落。
趙伯耕慌張的四處張望,“什麼連翹,什麼康平巷?慧心,你是不是被煙燻壞了腦子,你問的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
常慧心平靜的看着他,“趙伯耕,我連康平巷和連翹都說的出來,你覺得我對你做的那些事兒,當真一無所知麼?你瞞了我好久啊,趙伯耕你怎麼忍心呢?”
趙伯耕原本還想狡辯,但在常慧心洞察一切的眼神中,他嘴巴張開又閉合,閉合又張開,最後到底是抿緊了嘴脣,沉下了臉,再沒說話。
常慧心問,“趙伯耕,你是不是把當初娶我時的承諾,都拋之腦後了?”
隨着常慧心這一詰問,趙伯耕眉眼閃爍,似乎這纔想到了連家與常家有血海深仇。
但是連翹是連翹,連家是連家,並不能因爲連翹是連家的女兒,就把連翹也同罪論誅。
連翹是無辜的。
他也是在過了年後,才知道連翹是連家的女兒的。
若早知道連翹與連家有關,他,他私心裡還是會救下她,將他養在外邊。
若他還不管她,她會被人販子帶走,賣到那些髒了臭了的地方去。連翹是個好姑娘,只不過運氣不好,才投生到連家,其實,她心裡也很愧疚,也想與他斷絕關係。
趙伯耕想到這些,又想到連翹白天小意溫柔,夜裡卻如吃人的妖精一樣,貪婪地騎在他身上不下來。
她那時候的風情,只是想想,便讓趙伯耕的呼吸粗重起來。
趙伯耕這一瞬間的失態,沒有逃過母女倆的視線。
趙靈姝當時就把筷子丟在了圓桌上,眸中露出嘲諷的笑意來,“呵。”
常慧心的面色更是難看,她咬着牙齒丟下一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趙伯耕回過神來,既因爲女兒鄙夷的目光心生憤怒,又因爲常慧心決絕的姿態感覺心慌。
他心煩意亂,方寸大失,順着本能張口問了一句,“什麼意思?常慧心你竟然派人跟蹤我?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無理取鬧了,你的賢惠貼心都跑到哪裡去了?”
常慧心單手拄着額頭,一臉忍耐壓抑的模樣,趙伯耕見狀,心中愈發惴惴不安。
他越是心慌,越是口不擇言,“我把連翹養在外邊怎麼了?我知道常家和連家有齟齬,可這關連翹什麼事兒?再來了,你雖然姓常,卻早已經嫁到昌順侯府做夫人,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就惦記着常家?常家是給了你一條命,但我是你的夫君,你該以我爲天。”
“既然你已經知道我養着連翹,那我也不用再通知你了。爲了你們姐妹倆能更好的服侍我,你今天就收拾出個院子出來,把連翹安置進……”
常慧心說,“趙伯耕,我們和離!”
簡簡單單七個字,卻起到了驚天的效果。
趙伯耕不念叨了,也不瞎逼逼了。他眼睛瞪的銅鈴一般,整個人踉蹌的往後退了兩步,直到抓住旁邊那株葡萄樹,才驚險的站住腳。
趙靈姝雙手環胸,就這般看起她爹的熱鬧。
她幽幽的開口說,“爹,您可小心點。都老胳膊老腿的了,再把您摔出個好歹來,那連翹不知道願不願意過來給您伺疾。”
“你,你,你們娘倆!”
趙伯耕手指顫抖,人也抖的站不住。
趙靈姝貼心的開口,“爹,我們娘倆怎麼了,我們娘倆都很貼心對不對?爹啊,你現在心裡肯定在偷着樂吧。爲了您那心愛的連翹不受委屈,我娘決定給她挪位子了。爹,您現在可算能給您心愛的連翹一個交代了。”
“趙靈姝你個逆女,你在胡言亂語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要把連翹扶正。你,你給我閉嘴。”
數落過趙靈姝,趙伯耕又看常慧心,“你是我夫人,我給你個面子,這次的事兒我不與你計較。但你若想用和離拿捏我,哼,我下次絕對會讓你……”
常慧心再次說,“趙伯耕,我們和離!”
趙靈姝拍了拍巴掌,“娘,好樣的。”
“爹,我娘又說了一次和離,你想怎麼着來着?都怪我娘,太心急了,竟然都沒讓您把剛纔的話說完。”
趙伯耕臉上像是打翻了顏料盒,他神情黑了紫、紫了青、青了紅、紅了又白。
五顏六色在他臉上輪番上演,趙伯耕的神情真是精彩極了。
常慧心在他的震驚恍惚中,又一次平靜說,“趙伯耕,我們和離!我離開侯府,我們恩斷義絕。”
“什麼恩斷義絕?我不同意!常慧心你是不是有外心了,你是不是想攀別的高枝?好啊,我就知道,你這些一天天的往外跑,你肯定是有別的想法了,你……”
一個耳光狠狠的扇在了趙伯耕臉上,趙伯耕的面頰直接歪到旁邊去,許久沒有轉回來。
他舔舔舌根,嘴巴里一片鹹澀。嘴角有溫熱的液體流出,他伸手抹了一把,素白的手掌上一片猩紅。
“常慧心你竟敢打我,你……”
“好你個小賤人,你敢和我兒子動手,我和你拼了!”
老夫人跌跌撞撞從門外跑進來。
她猙獰着面孔,狠狠的咬着嘴脣,隔着老遠就伸出了顫巍巍的手掌,胡抓亂撓的往常慧心跟前奔去。
趙靈姝起身,輕鬆將老夫人攔住。
“你個孽障,你也給我滾開。你們娘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見過那個當妻子的往夫君臉上又抓又撓?你娘抓破我兒子的臉,我不與她計較,她還敢打我兒。今天我若不教訓教訓她,她怕是要翻天。”
老夫人嘴上叫嚷着要教訓常慧心,可那手指卻直接衝着趙靈姝而去。
若不是趙靈姝有防備,那長長的指甲險些捅到她眼睛裡去了。
趙靈姝伸手攔了一把,老夫人沒達到目的不罷休。她眼睛中閃爍着怨毒的光芒,伸手再次衝趙靈姝的面龐而去。
“住手,不許傷我姝姝姐姐。”
小胖丫出聲的空檔,趙靈姝一把將老夫人推開。
老夫人被甩出去,幸而桑姑姑扶住她,纔沒有跌倒在地上。
小胖丫一溜煙跑到趙靈姝跟前,“姐姐你怎麼了?姐姐你有沒有受傷?姐姐我聽說你的院子被火燒了,我嚇死了,好在姐姐你沒事兒,要不然我要哭死了。”
小胖丫嗚嗚咽咽哭的一會兒,又想起老夫人來。她轉過身,狠狠的瞪着老夫人,“你不許傷我姝姝姐姐,要不然,要不然我就去皇后娘娘面前告狀。”
趙靈姝拍着小胖丫的肩膀,讓她別太激動,一邊看着緊隨着小胖丫而來的肅王。
肅王是外男,如今進了她孃的院子,這若傳出去,肯定會讓人說閒話的。
可肅王身後還有差役,甚至還有一個頭戴官帽的大人。
趙靈姝挑起眉,這又是鬧哪出?
老夫人還要再鬧,趙仲樵一臉大汗從差役身後跑進來。
“娘,您消停些。京兆尹衙門的差役來了,來調查梧桐苑失火的事情。”
老夫人一下子安靜了。
她眉頭不受控制的往上跳了好幾次,手也捏緊了帕子,嘴巴更是抿的死緊。
她身體更是緊緊的繃着,被人看上一眼,都忍不住發抖。
老夫人說,“怎麼,怎麼還把京兆尹衙門給驚動了?梧桐苑失火是意外,我們府裡都沒報官,你們怎麼來就怎麼回去吧。”
爲首那位官員衝老夫人行了一禮,“您府裡沒告官,巡防官卻告了官。巡防官說您府裡的火起的蹊蹺,不過一瞬便成燎原之勢,怕是有人心存不軌,故意爲之。京兆尹衙門受命監理京城治安,有潛在賊人作惡,我們不得不查。老夫人,得罪了。”
京兆尹衙門的幾位官員衝老夫人行個禮,又與趙伯耕打了個招呼,這便讓人帶路,往失火的梧桐苑去了。
趙靈姝見到這些人離開,忍不住挑眉笑起來。
她就說,孫嫂和孫大柱剛走,怎麼京兆尹的人這麼快就到了,感情是巡防官替他們告了官。
真的是巡防官告的官麼?
趙靈姝看向肅王,老夫人與趙伯耕幾人也看向了肅王。
衆目睽睽之下,肅王絲毫沒有闖入女眷院子的不適。
他衝衆人微頷首,“此事已傳入陛下耳中,因事情惡劣,陛下又知瑜兒與貴府的大姑娘交好,必定會第一時間過來探望,便囑咐我一到過來探明究竟。”
趙靈姝眸中閃過明悟。
怪不得剛纔那京兆尹的官員,離去時還特意請示了肅王,感情肅王還身兼多職,這次充當了一次“欽差”。
但是,陛下就因爲她與胖丫有關係,就讓肅王過來探查,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不像是會做出如此事情的人。
準確點說,她不覺得那位陛下會那麼閒,連如此小事都關注。
所以,事情真的是如此麼?
趙靈姝看着肅王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探究與懷疑。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視線,肅王轉過身看過來,“姝姝怎麼樣?昨晚嚇壞了吧?你可有受傷?”
趙靈姝回答說,“還好,我命大,除了受了點驚嚇,別的都好好的。”
小胖丫聞言,再次心有餘悸的抱住她姝姝姐姐。
“姐姐,你今天隨我回府吧。你們府里人太壞了,竟然敢放火燒人。他們簡直目無王法,罪該萬死。”
趙靈姝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抱歉了胖丫,不把謀害我的人抓出來,我怎麼捨得離開這裡呢?”
肅王的眼神又看向常慧心。
“夫人可還好?”
常慧心微頷首,秀麗的眉眼中一片沉寂。她口吻平淡,不喜不悲,“勞王爺問候,我沒什麼大礙。”
肅王纔想點頭,趙靈姝已經開口說,“什麼沒大礙,我娘爲了救我,手都被燒傷了。還有我孃的腳,昨天歪了一下,本來歇息兩天就好了,結果昨晚一通折騰下來,情況更糟了,怕是不歇上一兩個月,都好不徹底。”
肅王的眉頭挑了起來,胖丫更是急吼吼的跑到常慧心跟前去。
她小心翼翼的湊近,欲要掀開常慧心的衣袖,常慧心恐怕燒傷嚇着孩子,就衝她搖搖頭,“沒事兒,不是什麼大傷,不用擔心的宛瑜。”
胖丫卻不依不饒,“讓我看看麼嬸嬸,嬸嬸不讓我看,我不放心。”
到底是挨不住胖丫的央求,常慧心將袖籠微微掀開來。
她的手部皮膚白皙細膩,瑩潤有光。可就在手腕位置,塗抹了厚重的藥膏,微微遮掩住一片燒紅。
因爲是夏季,又是燒傷,自然不好將傷口嚴嚴實實包裹起來,以防發膿潰爛。
但因爲塗抹的藥膏是乳白色,且因爲衣袖的剮蹭,那被燒灼過的皮膚微微露出來,此時那紅色發紫,看着就疼。
小胖丫呼吸都重了,常慧心趕緊將衣袖放下來,“已經上過藥了,很快就好了,宛瑜不用擔心。”
小胖丫敏銳的注意到,嬸嬸手指一直微蜷着,手腕翻轉間,也露出微微的白。小胖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嬸嬸,你手指也被燒傷了麼?”
常慧心無奈伸開手掌。
不僅手指,其實就連指腹和掌心都有燒傷,好在沒手腕處的嚴重,塗抹了藥膏後,以後想必也不會留疤。
小胖丫還注意到,她常嬸嬸燒傷的是右手,那她今天怎麼吃飯的?
她看見擱在嬸嬸左手處的湯匙,“嬸嬸手傷了,我喂嬸嬸吃飯吧。”
趙靈姝笑着拍了胖丫一下,“你還怪細心的。”
同樣的問題,她爹就沒注意到。
他啊,說是對他娘還有餘情吧,那應該確實還有幾分。可你要說他涼薄無情吧,他從始至終就沒注意到這個問題,也是夠無情的。
趙靈姝看向她爹,果然,就見趙伯耕瞠目結舌,一臉吃驚;她又看向肅王,肅王蹙着眉頭,雙眸微眯,似在考量什麼。
氣氛有短暫的安靜,也就在這片安靜中,趙仲樵與老夫人回過味兒來,趕緊將肅王往外邊請。
“這院子鬧騰的厲害,還請王爺先到花廳裡坐。”
“這邊一股煙熏火燎味兒,再薰着王爺……”
肅王沒有留下的道理,便也順着兩人的意思往外走。但才邁出腳步,他就又停下來,回頭看向趙伯耕,“侯爺一塊過去吧。”
“啊?哦,好。”
趙伯耕臨走深深的看了常慧心一眼,隨即做了個“請”的手勢,“王爺外邊請。一直想與王爺喝茶,卻遲遲沒有機會。這次倒是湊巧,還請王爺在府裡多留一留,也嘗一嘗侯府的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