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慧心與趙靈姝,到底是在開戲前,回了他們的包廂。
小胖丫原本還想跟着過來的,但她委實不捨得留下她爹孤零零一個人,最後只能勉爲其難留下來陪她爹。
她唉聲嘆氣的樣子,看的肅王忍俊不禁。
肅王問他,“就這麼喜歡你姝姝姐姐和常嬸嬸?若當真想與他們一起,瑜兒只管過去,爹一個人在這裡也可以的。”
小胖丫有些意動,但還是搖了搖頭,“我還是留下來陪爹吧。”
她爹的任職文書這兩天就下來了,等爹在京郊的羽林衛任職,她和爹相處的時間就不多了。
小胖丫是喜歡她姝姝姐姐和常嬸嬸,但以後她見姝姝姐姐和常嬸嬸的機會還很多很多,甚至若爹不在家,她還可以到姝姝姐姐家住幾天。反之,以後與爹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如今這樣的相處便愈發難得,她自然得珍惜。
肅王看見女兒的糾結決斷,自然也看見了女兒眼中的濡慕與親近。
他含笑擡起手,拍了拍女兒的發頂。
這幾日父女倆的朝夕相處到底是起作用了。瑜兒現在與他非常親近,這真的讓他歡喜。
*
曹家班今天要唱的戲,依舊是《祝月亭》。
這齣戲雖然也有傳統的癡男怨女、愛恨別離,但主題卻是一個被夫君拋棄的婦人,如何在艱難的環境中掙扎求生。
最後的結果,自然讓人歡喜。
婦人不僅憑藉一手出色的繡技開了繡莊,她的繡品更被宮市使選中,送到宮裡的娘娘們手中。因爲聲名遠揚,繡莊中的織品還遠宵海外,爲女主三娘帶來諾大的名聲和利潤。
三娘最後不僅商場得意,就連情場也得意。她覓得良人,生兒育女,後半生過的暢快舒心。
先不說皇后娘娘在自己壽宴上,特意點了這麼一齣戲,有沒有爲前朝政令鋪路的考量。
只說這齣戲情節緊湊,人物豐滿,三娘身處絕境卻不氣餒,其決絕果斷、堅強無畏等品質,委實讓婦人們嚮往。加上是皇后娘娘親自贊了“好”的,在娘娘的千秋節過後,這齣戲自然大火起來。
憑此也可以斷定,這家翠茗茶樓背後的東家出身不凡,不然也不能搶在今天茶樓開業時,請得曹家班來唱堂戲。
趙靈姝與她娘坐回包廂時,戲已經準備開始了。
趙靈姝是個年輕的姑娘家,深藏在體內的文化基因還沒有復甦,對於戲曲她自然也喜歡不上來。
但聽她娘大致說了一遍劇情後,趙靈姝突然坐直了身體,“這齣戲一定很好,我得耐心聽聽。”
常慧心好笑,“你之前還說無趣,現在怎麼又說一定好聽?”
趙靈姝的歪理一大堆,“能被娘娘認可的,肯定是好的。我還是太年輕了,竟然懷疑娘娘的品味。娘啊……”
趙靈姝未說出口的話被打斷,伴隨着着隔壁房門被推開的動靜,一句含笑的女聲響了起來。
那女聲明明是在隔壁說話,他們這邊卻聽得一清二楚。
這翠茗茶樓的包廂,隔音效果不怎麼樣啊。
趙靈姝腹誹茶樓隔音不好,以後怕是生意堪憂,可隨即她口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趙靈姝眼皮一挑,不會這麼巧吧?
“姝姝,你……”
“娘,你小聲點,你聽。”
趙靈姝指了指隔壁,示意她娘聽那兩人的動靜。
常慧心覺得這樣不好,他們這樣與聽牆根有何區別?
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女子也應該如此。
趙靈姝見狀,就歪纏着她娘,“娘你聽麼,那兩人在說這茶樓背後的東家,我也挺好奇這翠茗茶樓背後的東家是誰。”
常慧心無奈閉了嘴,搖頭隨女兒去了。
樓下戲曲開唱,鑼鼓與唱腔齊響,她只管聽戲。但若靜場時隔間有談話聲傳入耳中,卻不是她的罪過。
“姐姐說笑了,我來京城不過短短兩載,等閒又很少出門。這京城中,勳貴的門朝那個方向開我都不知道,又從何得知這翠茗茶樓的東家是誰?倒是姐姐,姐姐嘴甜心善,知交頗多,這京城中再是沒有什麼消息,能瞞得過姐姐的耳目。”
“哎呦,連翹妹妹這話,我只當你是在誇我了。”
“連翹”兩字清晰的傳到常慧心耳中,讓原本神態安然,只專注聽戲的人身體突地一僵。
若只是重名,常慧心的反應絕不會如此。可此連翹說起話來吳儂軟語,帶着非常明顯的蘄州口音。
這種口音常慧心也有,只是嫁到京城十多年,早就在日復一日的學習中消除了。
若說同名,那還只是巧合,可連口音都一樣,那就容不得常慧心神不凝重。
別說常慧心了,就連趙靈姝,此時表情都是訝異的。
她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聲: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
原本她還想着,得早些過去聚軒樓守株待兔。哪裡能想到,她不過是腦海裡想了一想,連翹就貼心的送上門來。
若不是知道這當真是一場意外,她都要懷疑,這是有心人安排的巧遇了。
再說隔壁廂房中,連翹掃了一眼周圍的佈置,略滿意的點了點頭。
廂房內的桌椅都是用的上等黃花梨木所制,左側牆壁上掛着一副潑墨山水畫,右邊牆壁則是一張有關茶經的狂放草書。室內放着冰盆,牆角處有一缸灼灼綻放的芙蕖,幽幽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環境清新典雅。
就是桌上的茶點,不甚合她的口味。
但這裡整體算好的,以後若想交好誰,這裡倒不失爲一個應酬之處。
“這事兒我只與妹妹說,妹妹可別傳出去。這也是我昨日,從我們家老爺口中打聽出來的。我們老爺有個一出了五服的堂兄弟,早年爲躲避旱災跑到嶺南去了,之後就招贅在那邊。他那妻族所在之地盛產單叢茶,那位兄弟前些日子到了我們府上,說是談了一筆大買賣,以後要固定給京城某家新開業的茶樓供應茶葉。”
“我們老爺無心一問,誰料卻得知個大消息,原來這茶樓竟是承恩公府的那位二公子開的。”
“承恩公府的二公子?”連翹勾起靦腆的笑意,“這人我倒是聽說過,據說很是年少輕狂。但他嫡親的姑母是皇后娘娘,大表兄爲太子,二表兄爲秦王,他確實有輕狂的資本。”
承恩公府這些人距離連翹太遠了,連翹對他們沒什麼興趣。她這人一旦確定目標,就狠了心要做到。而這次她上京目的非常明確,找上趙伯耕,讓那常家女吃大虧,進而報復常家!
爲了實現這個目標,她現在要做的,就是讓趙伯耕對她欲罷不能,順便爲他生個兒子。
很顯然,這個想法與對面的媚娘不謀而合。
媚娘年長連翹幾歲,與連翹說了些家長裡短後,便拉着連翹的手說起了心裡話。
“你啊,趁年輕,還是趕緊生個兒子是正經。做人外室到底不是長久之計,還是要儘快生下一兒半女,體面的進了府中,才能安身立命。”
連翹小白花似的面孔上,一片愁苦之色。“我倒是想盡快生下個孩子,可我們老爺不知是年紀大了,亦或是忌諱家裡的夫人……我這也跟了老爺兩年了,肚子竟一點動靜也沒有。不瞞姐姐,爲這事兒我都愁死了。”
連翹說這些不知羞的東西,其實還是爲了引出後邊的話。因爲媚娘前年還給工部左侍郎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如今又懷了四個月的身孕。
那工部左侍郎年紀比趙伯耕還大,媚娘更是早過了生育的最佳年齡。可她孩子一個一個的生,反觀她,跟了趙伯耕兩年,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連翹早些年做蘄州知州的妾室,雖然仗着知州疼愛,進門就是良妾,但知州夫人強勢,脾氣冷硬,爲防她生出兒子來心思更大,每次她服侍過知州後,便讓人給她送上一碗絕嗣湯。
先不說做了妾室還被灌絕嗣湯,和公然打臉沒什麼區別,委實讓連翹愁苦的哭了好些日子。只說知州夫人孃家得力,知州也不敢輕易開罪夫人。
連翹尋不來幫助,只能一日日的喝那苦汁子。許是喝的多了,壞了身子,才遲遲不能孕育子嗣。
連翹也暗地裡尋過大夫問診,得出的結論是她身體寒症嚴重,即便懷孕也會很快流產。
鑑於此,連翹花了足足一年的時間調理身子。可她的身子早在今年年初就已經恢復好了,肚子卻直到現在都沒有動靜。
於是,連翹就“巧遇”上了媚娘,並與之交好,直到現在時機成熟,她才暗示媚娘有無生子的偏方。
偏方媚娘自然是有的,卻不想白白給連翹。
她顧左右而言他,“你才二十多歲,正是一個女人最鮮嫩嬌顏的時候,怎麼能說年紀大了?若你這都算年紀大,姐姐豈不是成了半老徐娘?至於你們老爺忌諱府裡的夫人,哼,那昌順侯是上了朝廷敕書的侯爺,身後有諾大的侯府需要繼承,侯夫人自己生不出個兒子人來,難道要眼看着昌順侯府旁落他人之手?”
媚娘很有經驗的說,“比起過繼,昌順侯肯定想要個親生的兒子。連翹你若是能生出個兒子來,你的前程啊,大着呢……”
連翹等不及了,忙不迭攀上去,“所以,我這不是求姐姐來了麼。還求姐姐幫我,若有朝一日我能誕下麟兒,定少不了姐姐的好處……”
樓下的戲曲咿咿呀呀,旁邊包廂中兩人的碎語嗚嗚咽咽。
一片熱鬧與喧譁中,趙靈姝沒再繼續聽那兩人的謀劃。
她心思全都落在她娘身上。
若一開始認出連翹,常慧心的神色只是難看,現在聽明白連翹竟做了趙伯耕的外室,且一做就是兩年……常慧心頭一暈,眼一黑,整個人差點暈過去。
趙靈姝嚇壞了,趕緊扶住她娘,“娘,娘你沒事兒吧?”
常慧心緩了好一會兒才拂開女兒的手,她嘴上說着“娘很好,娘沒事兒”,可她單手支着額,面頰垂下來,面上的表情悲慼的似隨時要哭出來。
趙靈姝看見她娘這麼痛苦,心中有了悔意。早知道就不讓她娘直面這場景了,現在可好,她娘肯定難受壞了。
該死的趙伯耕,管住自己的褲腰帶,對他來說到底有多難!
趙靈姝氣憤的砸了一個茶盞。
這時正是靜場的時候,戲臺上雖有鑼鼓聲聲,但到底聲音不響。這瓷器碎裂的聲音通透空靈,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個茶樓。
樓上樓下的客人俱都往這邊的包廂看過來,就連隔壁正在說小話的連翹與媚娘,也都被嚇了一跳,趕緊住了嘴。
他們不知道是包廂隔音效果太差,還是那瓷器碎裂的聲音太大,總歸這聲響提醒了二人。即便茶樓正演着臺戲,儘管這邊嘈雜,他們說的話大概率傳不出去,可只要略有風聲漏出去,媚娘還不怎麼樣,連翹一想到自己會被窺破蹤跡,頓時如臨大敵。
當是時,她頭皮發麻,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碰巧媚娘也有些心神不安,兩人對了個眼神,便一致藉口這邊太吵,相攜走出包廂去。
鑼鼓銅鑔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戲臺上的青衣臺步穩健,唱腔婉轉悠長,感情充沛有力,恨不能將那負心漢罵到地府去。
趙靈姝真想讓她娘好好和臺上的青衣學學,不過一個臭男人罷了,既然他做出無情無義之事,又何須對他繼續留情。
這時候脫身而去,纔是自在灑脫。
可惜,檯面上的話誰都會說,可擱在當事人身上,卻不會起什麼作用。
一片嘈雜沉寂中,常慧心默默的擦去面上的眼淚。
“姝姝,方纔那個連翹,可是蘄州連家的女兒?”
趙靈姝點點頭,“不出意外,應該就是連家的幺女。”
常慧心苦笑一聲,“你爹納了她爲外室,將她藏了兩年,這件事,是也不是?”
趙靈姝聲音沉悶,“是。我爹負了您。”
常慧心點頭,“他早就負了我,我也早不在意。可連家與常家有血海深仇,你爹明知如此,偏還納了那連翹……”
常慧心哽咽住了,穠豔的面孔上,眼淚不受控制的從眼眶裡涌出來。
比起被背棄的傷心,她此時的憤怒更多一些。
但又怎麼能不傷心?
她與趙伯耕過了十多年,把一腔真情和愛意都給了他,可到頭來,她落了什麼?
趙伯耕狼心狗肺,他徹底背棄了她,背棄了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