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趙靈姝被母親喚醒後,還坐在牀上醒神,就見劉嬤嬤匆匆走進來與她咬耳朵說,“大柱過來了,說是姑娘讓他查的那件事情,有眉目了。”
趙靈姝什麼睏意都沒了,腦子一激靈,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她想讓劉嬤嬤趕緊將孫叔請進來,可隨後又想到,她娘還在她院子裡。
趙靈姝按捺下性子,和劉嬤嬤說,“你找個藉口,把我娘支開。”
“那還用找麼,夫人現在就忙着呢。四夫人過來還首飾和利息了,夫人擔心吵着您,帶着四夫人往薔薇苑去了。”
趙靈姝一聽,眉梢一挑,“可真是天助我也。”
她麻溜的起牀,還不忘吩咐劉嬤嬤,“快將孫叔請進來。”
孫大柱很快進來了,趙靈姝歡快的心情,卻變的頹喪起來。
她在聽到“不負姑娘所託”幾個字時,眉頭就狠狠一跳。及至聽到趙伯耕果真養了個外室,且那外室就叫連翹,趙靈姝柳眉一豎,沉默片刻後,整個人都給氣笑了。
“連翹?蘄州的連家麼?”
孫叔一臉氣憤的說,“可不就是那個連家。真跟個狗皮膏藥似的,黏上人就不放了。明明是他們家先算計咱們,結果他們倒是成苦主了。這些年三不五時就要派些人去咱們的生意上搗亂,要不是老太爺和幾個舅爺們手腕強硬,咱們家都被他們逼的搬到別處了。”
劉嬤嬤更是捶着大腿罵起來,“連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早年與我們常家在蘄州齊名。結果那一家子陰損缺德的,想越過我們去,就使了歹毒的手段禍害我們。當初若不是老太爺還有幾分能耐在,又使了大筆銀子買通了宮裡的宦官幫忙說話,老太爺說不定都下大獄了。”
“結果倒好,家裡人保住了,可這往宮裡送瓷的生意卻沒了,就連‘皇商’的名頭,都被罷除了。”
連家和常家的事兒,趙靈姝也是知道的。
那是她娘成親前的事兒,當時蘄州的連家和常家都有鉅富的名聲。
蘄州位於大秦腹地,一年四季光照充足,雨量充沛,溫和溼潤,四季分明。加上盛產瓷石、高嶺土和煤炭等礦物質,又是文人薈萃、士子風流之地,爲瓷器的誕生提供了豐厚土壤。
常家就是以“瓷”發家的。傳到趙靈姝她外祖父常垚這一代,因爲常垚眼光精準,爲人能耐,且不管是拉胚、施釉、燒窯俱都是一把好手。
他仁善大義,在蘄州素有美名。投奔而來的匠人不知凡幾,生意便愈發興隆昌盛。
最鼎盛時,常家白瓷甚至一度越過官窯,被宮裡的宮市使們選中,採購好直接進到帝王和嬪妃跟前。
常家在常垚時最爲分光,也是在常垚時,陡然從頂峰跌落。
問題就出在競爭對手連家身上。
連家買通了漕運上的人,在常家運往宮裡的瓷器上做了手腳。
他們倒也不敢太過分,不過是將其中一小部分精美瓷器替換成了瑕疵品。
后妃們因此鬧起來,常家被害了名聲,常垚差點被下獄。
還是來蘄州選購瓷器的宮市使,收了常垚的大筆孝敬,許也是擔心陛下責罰他辦事不利,便勉力爲常家說話。
常家倒是因此逃過一劫,可積攢了幾十年的好名聲全沒了。
那時候常家的生意一落千丈,門前冷落,鞍馬稀少。
連家在背後使了手段的事兒,到底是被查了出來。
常家用雷霆手段還擊,將連傢俬燒龍紋瓷器的事情捅了出來。
其實那所謂的“龍紋”,不過是機緣巧合之下,瓷器窯變所形成的一個類似龍形的紋路。
但那到底有幾分像龍。
且因爲窯變的釉極富美感,色彩也是變幻莫測,那龍像抽象之外頗有幾分睥睨人間的威嚴氣勢,看起來很能唬人。
也是因爲東西太好了,連家家主捨不得砸碎,便偷偷私藏起來。
結果此事意外被常垚得知,就成了搬倒連家的關鍵證據。
常垚那時候是險些入獄,連家的家主卻是因爲私造帝王用具,真真實實的入了牢獄。
樹倒猢猻散,連家自此敗落,子孫們無以爲繼,便都回了老家。
再說連翹,爲何趙靈姝也對這個人有印象?
因爲早先在外祖家居住時,舅舅和舅母們曾說起過她。
說是時過經年,連家的人許是在老家沒混出頭,便又回了蘄州。連家最小的女兒連翹,還入了知州大人的眼,被知州大人納爲良妾。
舅舅和舅母們說起連翹,是因爲連翹很得知州的寵,常家在知州手下討飯吃,他們擔心連翹吹枕邊風,讓知州爲難常家。
這個擔心不是無的放矢,因爲後來蘄州知州當真在許多事情上爲難常家。
大到要逐常家出瓷器商會,小到運瓷器出城時,被守城官吃拿卡要,亦或是手下的匠人被屢屢挖走,接到大筆訂單而需要的釉料被人惡意收購……
如此種種,常家人全都扛了過來。
好在那時候常慧心早就做了昌順侯夫人,知州也只能在這些大事小情上噁心一下常家,更過分的卻不敢做。
也好在,那知州不知爲何與鹽稅案扯上了關係,在三年前秦孝章南下時,被秦王殿下直接收拾了。
想到這裡,趙靈姝一頓,之前沒將這消息當回事兒,如今說來,秦孝章對她又有一恩。
嘖,秦王殿下果真是個大好人。
爭取下次見面不氣他了。
繼續說連家與常家,蘄州知州落網後,常家人也關心過連翹的去留。可惜這人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自此再無蹤跡。只從一些小乞兒的嘴裡打聽到,知州被收監當天,知州府的女眷有出城者,之後沒見回來。
常家人猜測那人許是連翹。
既然她已經離開了蘄州,他們也就不再理會她。
卻哪裡想到,這連翹離開蘄州,北上到了京城,且勾搭上了趙伯耕。
趙靈姝琢磨,連翹肯定是把連家落敗的因由,歸咎到常家人身上了。
常家之所以又有起復之像,全因爲常慧心高嫁到侯府,成了誥命在身的二品侯夫人。
若沒了常慧心,常家真的能走的長遠麼?
趙靈姝眼神都幽深起來。
若她所料不差,成爲趙伯耕的外室只是連翹的第一步,之後,連翹許是還會懷孕逼宮,甚至藉由不想讓腹中的孩子成爲外室子,千方百計讓他爹將她娘趕下臺。
好歹毒的女子啊!
心計可真深啊!
不過,將她娘趕下臺麼,她怎麼覺得她們倆在這一點上,不謀而合了呢。
趙靈姝想七想八的時候,劉嬤嬤氣的都哭了出來。
“侯爺真是太過分了。他養了那連翹,不可能不知道連翹的身份來歷。連家與咱們常家有大仇,因爲連家,常家差點就毀了。老太爺更是被氣的中風,這十多年才養回來一點。侯爺還包庇那連翹,這豈不是背棄了常家?侯爺怎麼忍心啊,夫人若知道這件事,怕是肝腸都要斷了。”
趙靈姝心說,不至於。
她娘對他爹的負心薄倖已經很瞭解,即便她爹再做出過分的事情來,她娘頂多心灰意冷,徹底收起那點情誼,卻絕不會爲這樣一個臭男人肝腸寸斷。
不過劉嬤嬤倒是提醒她了,這件事該怎麼和她娘說呢?
是原原本本的直接將這件事告訴她娘,還是迂迴婉轉一些,一點點將此事透漏給她娘知道?
趙靈姝深思的時候,孫叔又說,“我還打聽到,那連翹約了大人同僚的一位妾室,今日要去聚軒樓用膳。”
趙靈姝眉頭都挑起來了,“約了我爹同僚的妾室?還一起去聚軒樓用膳?”
趙靈姝又給氣笑了。
感情她爹有外室這件事,也不是對誰都瞞着的。看,這不是還有人知情麼?
亦或者並不是他爹有意將此事告知別人,而是那連翹手腕圓滑,這就與人“巧遇”交好上了?
趙靈姝不知道那個猜測纔是準確的,但是不要緊,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兒。
大事兒是,那連翹還要去聚軒樓用膳,這不就是個機會麼?
*
趙靈姝用過早膳,剛收拾裝扮妥當,常慧心就從薔薇苑回來了。
她面色很不好看,娟秀的眉頭皺的緊緊的,一張芙蓉面上都是氣惱苦悶。
看到院中的女兒,常慧心趕緊收了面上的鬱氣,快走幾步上前,問女兒說,“用過早膳沒有?都怪娘,說好陪你用早膳,結果一走就是這麼長時間。”
“我又不是小孩子,那能時時刻刻都讓娘陪。”趙靈姝笑着挽着她孃的胳膊,“您怎麼了?我看您愁眉苦臉的,難道四嬸還東西時,給您說難聽話了?”
常慧心搖搖頭,不想將這件糟心事兒說給女兒聽。但趙靈姝是個執拗的,她娘不說,她反倒愈好奇了。便纏磨的道:“您不告訴我,回頭我問燕兒就是。”
常慧心對無賴的女兒沒辦法,只能點着她的額頭說,“不是你四嬸,你四嬸那人就是棵牆頭草,那邊風大她往那邊倒。這兩次的事兒咱們佔着理兒,你的態度又強硬,你四嬸乖覺的很,該還的東西都還來了,連帶利息都沒少一分。”
趙靈姝不解,“不是四嬸,那是誰?難道是祖母的人又來纏磨你……”
常慧心搖頭,與女兒說了實話,“我碰見你爹了。”
趙靈姝癟嘴,“他怎麼這時候還不去衙門?今天可不是休沐日,雖說他那官當的也沒什麼意思,但他三不五時就要曠工,說出去也不好聽吧?”
常慧心小聲道:“我倒是理解他,他那人最好面子。昨天是沒辦法,不得不進宮,今天自然是能貓着就貓着,等臉上的傷好一好再……”
趙靈姝理解了,點點頭。但她還是非常不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是之前說話時嘴上安個把門,那也不能把她娘引爆了。
結果被他娘抓花臉,他活該啊。
趙靈姝又問,“我爹沒去衙門,你過去時他肯定看見你了,是他說了什麼不中聽的麼?”
常慧心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
終究是嘆了一口氣,說,“難聽話倒是沒說,就是將我埋怨了一通。”
常慧心嫁妝裡那些價值連城的好東西,都是常垚與髮妻從常慧心出生時,就一點點給她攢起來的。
原本還沒這麼豐厚,是後來府裡出了事,昌順侯又一意求娶常慧心,常慧心出於各種考慮準備高嫁。
常家擔心女兒在昌順侯府受委屈,便在那段時間裡,花了大價錢給常慧心收羅來諸多壓箱底的好物,以求女兒嫁了人不被欺負。
常家那段時間可能是背運走到頭了,先是常慧心被昌順侯求娶,再是姻緣巧合,常家給常慧心高嫁買了許多有市無價的物件。
這些常垚自然沒有告訴常慧心,但本來豐厚的家底,因爲幫助常家渡過這一劫,又因爲常慧心出嫁,幾乎全空了。
說是傾家蕩產嫁女也不過分,常慧心的嫁妝,直到今天依舊被蘄州人津津樂道的說起。
再說常慧心嫁妝中那些價值連城的書籍字畫,不管是價值還是意義,都貴重極了。
常慧心本身就是精通詩書字畫之人——她學這些,並不是常家有意將她往才女的方向培養,以圖她將來嫁個好夫婿。
純粹是因爲常慧心對燒窯很感興趣。
燒製一爐瓷器,拉胚、印胚、修胚只是基礎活,但凡是個學徒就能做。可真正將瓷器區分開來,提高瓷器的檔次與價值的,卻得看畫胚、上釉呵燒瓷。
基於此,常慧心的字畫水準非常高,自然也就愈發懂得,爹孃用心給她尋來的東西,到底有多貴重。
那麼貴重的東西,她藏着收着都來不及,偏不久後趙伯耕就厚着臉皮來求。
他先是說自己已經許給同僚友人,要讓他們觀看,後又說漏嘴,說要拿去送人,以求高升。
夫妻倆爲此發生了成親以來的第一次爭執,常慧心甚至被氣暈過去。
也是那次,她被大夫診出懷了身孕,且因爲生了大氣,有流產徵兆。
趙伯耕被嚇壞了,也知道是自己有錯在先,之後再不敢提及“借東西”一事,這件事便這麼糊塗的過去了。
可趙伯耕沒想到,被她當寶貝護着的東西,有朝一日竟被老夫人要了去。
常慧心想起男人臉上的委屈與不忿,忍不住嗤笑出聲。
他也知道她很寶貝那些東西,若不是被逼的走投無路,她豈會將東西送出去?
他能想到的,可是直到今天他也不問她的委屈,只說他的失望。
她纔是真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