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沒有打算與玄霄閣硬碰硬,那接下來的動作,應該是立刻銷燬餘杭郡內的證據。
然後暫避風頭。
“再來說範大人這條線。
這麼厲害的下屬被殺,他這會恐怕在驚疑不定。”
“知道與你有關,卻不會再貿然行事,便是要查,那也是暗中摸排你的背景,不會簡單的殺一個毫無威脅的婦人出氣。”
沒有腦子,只會濫殺之人,便是坐上這個位置,也坐不穩當。
顯然範鍔不是這種人。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在他們雙方調查忌憚的時間內,找到他們謀逆的鐵證。”
趙啓澤鬆了口氣。
陸逢時分析的在理,母親暫時應該是安全的。
次日破曉,餘杭城北貧民區。
一個瘸腿老乞丐哆嗦着將竹筒塞進官府懸濟院信箱,筒內則是趙啓澤用炭灰寫的密信:
告餘杭範氏書
尊府庶子販賣蜀錦於黑市之事,吾已錄證於漳州胡商伊本西納。
若吾母傷,賬冊當呈御史臺!
“妙!”
暗處窺探的趙啓澤低呼。
範鍔的庶子範正超確實長期走私蜀錦,這個是他來餘杭郡數月查到的。
但要說證據,其實並沒有。
這個時候有沒有,已經不重要。
範鍔不想將此事捅到御史臺,被政敵抓住把柄,就必須立刻派人去漳州,探查此事真僞。
信很快送到範鍔手上。
“確定是趙啓澤的筆跡?”
一四十出頭的,身材精瘦,面色略微發黃的男子躬身答道:“看到信後,屬下立刻讓人取來趙啓澤謄抄的簿冊,字跡的確出自一人之手。”
範鍔銀牙幾乎咬碎:“他什麼時候認識的胡商?”
史恆遠:“這個,屬下還在查。”
他一臉陰鬱的盯着面前的幕僚,顯然這個回答令他十分不滿。
“兵分兩步,派一撥人立刻去往京中方向攔截書信,另外你親自去漳州調查那個胡商。”
胡商是往南走,但趙啓澤既然能從墨先生手中逃脫不說,還將人反殺,焉知沒有其他的後手,他不能馬虎大意。
“是,屬下立刻去辦。”
事情吩咐下去後,範鍔立刻起身回府。
那個庶子,跟他說了多少次。
不要爲了那些蠅頭小利壞了大事,就是不聽。
範府書房
“去把那個逆子給我叫過來。”
雕花梨木門被猛地踹開,範正超醉眼惺忪地撞進來:“爹,大早上的擾人清夢,我還沒睡”
“啪!”
話音未落,一道清晰的巴掌印已印在範正超臉上,“現在醒了嗎?”
宿醉的他,腦子頓時清醒了大半。
“爹,你打我?!”
範正超不可置信喊道。
他從來沒有捱過打,尤其是被打臉。
範鍔咬牙切齒,將一本賬冊拍在桌子上:“睜大你的狗眼看看!”
範正超瞥見賬冊內容,剩下的一半酒徹底醒了,卻仍舊梗着脖子狡辯:“爹,這肯定是有人污衊我。”
“污衊?”
範鍔突然揪住他衣領拽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櫺。
院中兩名被抽打的滿身血污的胡商趴在地上哀嚎,範正超一看,正是他走暗線的接頭人!
“他們已經交代,你還嘴硬。”
“爹,爹,都是自己人,何必那麼較真,兒子也只是想攢些體己錢而已!”
“府裡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
範鍔鬆開手,將窗戶關上:“想掙錢沒問題,可你也要將屁股擦乾淨。如今你私運禁物一事被人抓到證據,若是捅到御史臺,我也救不了你!”
朝廷明令:
絲綢、瓷器偷稅,按偷稅金額執行杖刑。
他走私的力度,可以將他打殘。
打死也是可能的。
範正超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跪地抱住範鍔大腿:“爹,你救救兒子,兒子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還有下次?”
範鍔一腳將人踹翻:“蠢貨!”
往常看他有些機靈勁,沒想到如此上不得檯面。
走私就走私,偏生被人抓到把柄。
生生亂了他的計劃。
範正超被一腳踹翻在地。
但又馬上爬過來,繼續抱住他爹的腿:“爹,您最疼超兒了,不能不管呀!”
範鍔長長嘆了口氣。
生氣歸生氣,但該擦的屁股還得擦。
不能因爲這件事,影響大計。
範鍔聲音低沉:“將與你有關的胡商,還有替你做事的人名字都寫下來,記住一個也別落下!”
“兒子現在就寫。”
範正超爬起來,幾乎半撲倒在書桌旁.
範鍔是在第七日收到漳州那邊傳來的消息。
漳州的確有個叫伊本西納的胡商,可人家三個月前,就已經離港了。
收到這個消息,範鍔提心吊膽。
各種可能性在腦子裡面閃過。
四個月前,趙文傑發現他們的秘密,被墨先生手下殺掉。
本來是要毀屍滅跡,可不知怎麼的,還未來及動手,就有人尋來,來人好死不死竟是死者的妻子,另有一名駕駛牛車的男子。
兩人將趙文傑屍身運回家中安葬。
墨先生手下回來稟報後,爲了萬無一失,讓他再去趙家村查探,看看有無遺漏之處。
暗中一日後,發現趙文傑的魂魄竟然還在。
便想着讓他魂飛魄散,徹底處理乾淨。
哪知設下的滅魂符被人給破了。
嚇得他屬下連夜回了餘杭郡,卻將此事給隱瞞了下來。
當然了,範鍔只知趙文傑的屍身被運回趙家村,並不知曉他魂魄尚在一事,因爲墨先生那個屬下怕被怪罪辦事不利,將此事給瞞下來了。
不然也不會有陸逢時這幾個月的安穩。
趙文傑死了,不可能將他的事情告訴趙啓澤。
那就說明,趙啓澤是事後察覺到趙文傑死的蹊蹺,纔會跑來餘杭郡調查。
如此,照時間推算,他就算拿到證據,也是這個月的事。
又怎麼可能提前三個月,就將證據交給胡商?
可若這事是趙啓澤信口胡謅。
那他又是如何得知,漳州那邊有個叫伊本西納的胡商?
範鍔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餘杭郡城外破廟,趙啓澤也在問陸逢時這個問題。
“這個啊。”
陸逢時笑道:“四個月前,我去黎溪鎮買羅盤,恰巧碰見一個胡商,他找我算卦,啓程時,無意中聽見他說要在漳州靠岸,與一個叫伊本西納的朋友一起回程。”
反正伊本西納已經在海上,範鍔就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將之如何。
等他們再次踏入大宋,還不知何年何月。
這不,正好可以利用這個人轉移範鍔的視線。
“只是,範鍔此刻怕是已查清胡商離港的真相,下一步定會全力搜捕我們。”
“要的就是他查清。”
陸逢時透過殘破的窗戶看向窗外,“當他發現我們扯出胡商是虛張聲勢,反而會更忌憚我們真正的殺招。”
“弟妹的意思是?”
她看向趙啓澤,眼神沉靜:“範鍔此刻必然惱羞成怒,認定我們虛張聲勢。
越是如此,他越會像瘋狗一樣撲咬,試圖找出我們真正的殺招所在。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給他一個‘目標’。”
她轉頭,指尖凝結水汽,在地面勾勒出餘杭郡簡易圖,上面有三點微光閃光:
城東轉運使司、漕河頭渡口以及城北貧民區的位置閃爍着。
陸逢時收回手指,水汽地圖瞬間崩散。
她要了趙啓澤一根頭髮,又從懷裡摸出一張裁剪成人形的黃符紙,指尖蘸着硃砂,快速勾勒出幾道繁複符文。
“這是引蹤符?”
趙啓澤認出此乃基礎符籙。
“是,也不是。”
陸逢時手下不停,“尋常引蹤符只能標記氣息,引敵追蹤。
我稍作改動後,以你頭髮殘留的氣息爲引,輔以五行幻行之術,讓它,暫時成爲‘你’。”
最後一筆落下,符紙人形泛起微弱的靈光。
竟活生生出現一個和趙啓澤一模一樣的人,只要不碰,普通人根本發覺不了。
“接下來,等着看好戲吧!”
運河碼頭,卯時三刻
晨霧未散,碼頭上已是人聲鼎沸。
苦力扛着麻袋喊着號子,船老大吆喝着指揮裝卸。
小攤販推着熱氣騰騰的早食攤子穿行其間。
一個身穿青布長衫,身形單薄的書生低着頭,腳步略顯急促地擠在人羣中,朝着一條即將離岸的客船上走去。
他的身影在薄霧和人羣的掩護下若隱若現。
幾乎就在“書生”靠近跳板的瞬間,碼頭陰影處,三個看似尋常苦力的精壯漢子眼神陡然銳利。
他們對視一眼,快速朝書生靠近。
待距離不到半丈距離,他們動作迅猛的往書生身上撲去。
其中一人五指如鉤,狠狠抓向書生肩頭。
然而,等他觸碰到便感覺,自己像是抓了一團氣,轉瞬即逝。
這人因爲太過用力,又沒有着力點,身子猛然向前衝去,而前面就是江流。
“噗通——!”
是重物掉進河裡的聲響。
同時,一張符紙飄然落下。
探子一愣,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那張符紙。
就在他指尖觸及符紙的剎那,呼啦一聲,符紙無火自燃!
瞬間化作一團明亮的金色火焰,卻又在頃刻間熄滅,只留下一小撮飛散的灰燼。
奇異的是,那灰燼並未隨風飄散,而是在空中盤旋凝聚,而後清晰地浮現出一行細小卻刺目的金字:
範大人,漳州那場戲,可還有趣?
金字只維持了一息,便徹底消散於無形,彷彿從未出現過。
兩個密探僵在原地,面面相覷。
落水的那個奮力撲騰,還是乘客大喊,有人落水,快救人,他們纔回神。
趕緊將同伴救起離開。
幾乎同一時刻,城東轉運使司衙門深處,甲字三號倉區外圍。
守衛森嚴的庫區大門緊閉,只有幾個漕丁在附近例行巡邏,清晨的寂靜中,一陣微風悄然拂過。
突然,無數潔白的紙線如同憑空出現,紛紛揚揚地從倉庫高聳的屋頂飄落下來!
紙錢輕薄,洋洋灑灑覆蓋了倉區門口的青石板地。
“哪來的紙錢?”
巡邏的漕兵愕然擡頭,伸手去接。
然而,當紙落入掌心,他們才驚覺異樣,那並非尋常祭祀用的粗糙黃紙,而是潔白的宣紙!
每張細小的紙片上,都用極其精細的筆觸勾勒着兩幅圖:
一副是麻袋破裂,腐敗發黑的穀物;
另一幅,則是掀開一角的油氈佈下,碼放整齊,寒光隱現的制式長刀和鱗甲!
這是甲字三號倉內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好!”
漕兵隊長臉色煞白,失聲驚呼,“快通知範大人,有妖人作祟!”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到剛剛抵達衙門的範鍔耳中。
他鐵色鐵青,帶着心腹幕僚史恆遠和一衆護衛,疾步衝向甲字倉區。
當他趕到時,地上已鋪滿薄薄一層“罪證”。
範鍔彎腰撿起一張,看着那清晰的畫面,手指用力握緊,將紙張揉進掌心,因爲太過用力,指節發白,身體微微顫抖。
這不是畫,這是抽在他臉上的耳光!
“趙啓澤的同伴?”
史恆遠問出聲。
“你問本官,本官問誰去?”
趙啓澤的確有同伴,可他同伴的身份,還沒來及去查。
就算是墨先生查了,他也沒有及時告知。
特麼的,現在人死了,那名同伴的身份就成了一個謎。
就在這時,飄落的紙錢彷彿完成了使命。
毫無徵兆的自燃起來。
沒有煙霧,只有一片幽冷的青色火焰瞬間騰起,將所有紙錢吞噬殆盡。
火焰熄滅後,青煙裊裊上升,並未散去,反而在空中詭異地凝聚在了一起,而後出現一行細小金字,如同碼頭那一幕重現。
在清晨的陽光下,散發着冰冷的嘲諷:
玄甲兵士,與君共赴黃泉!
“玄甲”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範鍔的心口!
他們竟然連這個也知道!
此事一旦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那人到底什麼來頭,爲何知曉這麼多。
墨先生他竟是毫無察覺。
“噗!”
範鍔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上,被他強行壓下。
他死死盯着那行漸漸消散的金字,眼中血絲密佈,拇指上一枚價值不菲的羊脂白玉扳指“咔嚓”一聲,硬生生被捏的粉碎!
爲官這麼多年,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和暴怒。
“好!好手段!”
範鍔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冰冷刺骨,帶着滔天的殺意,“他們這是在示威!在嘲笑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