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檢查極爲嚴格,搜身、驗看文憑、檢查考籃,每一項都耗時良久。
稍有疑問,便被叫到一旁詳細盤問,引得後面隊伍一陣騷動和焦慮的低語。
眼看離貢院大門越來越近,意外發生了。
相鄰的另一條隊伍前端,一名穿的洗得發白襴衫的瘦弱學子,在即將輪到他接受檢查時,突然面色慘白,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手上的考籃“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筆墨紙硯散落一地。
“怎麼回事?”
負責該段的衙役頭目厲聲喝道。
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
這一掃,學子抖得更厲害。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嘴脣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驚恐地看着地上散落的東西。
一名眼尖的衙役一個箭步上前,撿起其中一卷散落的空白卷軸。
捏了捏,又對着燈光仔細照看,臉色驟然一變:“頭兒!這紙,裡面有夾層!”
此言一出,瞬間炸開了鍋!
“夾帶?!”
“竟敢在此處作弊!”
人羣譁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名面如死灰的學子身上。
衙役頭目鐵色鐵青,左手扶着腰刀,大踏步而來,一把奪過卷軸,三兩下撕開表層。
裡面赫然露出密密麻麻,用極細毛筆抄寫的經文經典! “好大的膽子!鎖起來!”
頭目怒吼。
兩名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那名幾乎癱軟的學子。
學子這纔像是回過神來,涕淚橫流,嘶聲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準備的!是,是有人給我的!
說萬無一失,救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哭喊聲在寂靜下來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卻無人同情。
科場舞弊,乃十惡不赦之大罪。
一旦坐實,功名盡革,流放充軍都是輕的。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整個貢院門口的氣氛更加凝重和肅殺。
衙役們的檢查變得更加嚴厲。
甚至堪稱嚴苛。
嚴厲的懷疑幾乎不加掩飾。
不少膽小的學子一時額頭冒汗,手腳發軟。
裴之硯眉頭微蹙。
他注意到,在那名學子被拖下去時,在他旁邊不遠的隊伍中,有幾人神色有有異,迅速低頭,還有一人甚至悄然後退。
排隊十分不易。
大家此刻都恨不得往前擠。
眼看就要排到門口準備檢查,這人卻往後退?
而站在他身旁的章昊然,反應更是異常。
在“夾帶”二字被喝破的瞬間,裴之逸清晰地感覺到章昊然猛地吸了一口冷氣。
身體瞬間緊繃,手還捂向自己胸口位置。
甚至不自覺地後退半步,幾乎要撞到後面的舉子。
“章兄?”
裴之逸低聲喚了一句。
章昊然猛地一顫,擡頭看向裴之硯。
“沒事,沒事,只是覺得此人太過愚蠢,竟敢,竟敢做出這種事。”
“是啊。”
裴之硯若有所指,“的確太愚蠢,趁還來得及,定要懸崖勒馬。”
章昊然神色微愣。
抿了抿脣,心裡在天人交戰。
最後以身體不適爲由,去旁邊緩一緩離開了隊伍。
“裴兄,你說章兄今日是怎麼了?”
柳明宇問,“往常他可是話最多的,身體也好,怎麼今天無精打采的。”
裴之硯看了眼隊伍後方:“可能是太緊張了吧。”
終於輪到了裴之硯這一撥。
衙役仔細覈驗了他們的文憑,又嚴格搜查了考籃和全身,甚至連發髻和鞋襪都沒有放過。
檢查裴之硯時,一切正常。
柳明宇他們也順利通過,拿了各自號舍的信息,便各自祝福着去找位置。
整個貢院,設“天”到“盈”共一百二十區呈網格化排列,可容舉子兩千四百名。
裴之硯被分到黃字區三排三列。
他拎着考籃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定了一會。
面前是一個深約五尺八寸,廣約三尺九寸,高約八尺的小小房間。
僅設桌椅,木板嵌於牆上,白天作桌,夜間卸下爲牀,地面鋪着磚石,微微傾瀉至廊道暗溝。
裴之硯之前只是聽秦田瑞口述。
現在親眼見到這科考之地,內心還是有些波動的。
他拎着考籃走進去,打開嵌在牆上是的木桌,將考籃放在上面。
這次科考,首考經義。
辰時發題,規定酉時收卷。
拿到試題後,裴之硯第一眼便是檢查一番,而後纔是看題。
一共兩題: 第一題是周易,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第二題是尚書,監於先王成憲,其永無愆。
看到第二題的時候,裴之硯微微擰眉,這一題看似是說命,可實際上卻……
在研墨的空檔,正好可以整理思緒。
約兩刻鐘後,裴之硯開始提筆作答。
在規定收卷前半個時辰,他答題完畢,檢查一番後,便開始閉目養神。
科考是個體力活。
他自問也有些功夫傍身,這一天下來,手腳都不能伸展開來,着實有些不舒服。
翌日,考的是詩賦。
考題爲五言六韻排律春試元祐六年賜進士,駢賦天子曰辟雍賦。
裴之硯依舊能輕鬆作答。
第三天考的是論。
這題一出,又是引經據典,暗藏機鋒,直直擋下朝局利弊。
須得謹慎措辭。
貢院內只聞紙筆沙沙,間或幾聲壓抑的咳嗽和嘆息。
空氣比昨日更顯凝滯,彷彿被無形的壓力攥緊。
裴之硯凝神靜氣,將繁雜的思緒摒除,專注於破題,一步步將胸中溝壑爲筆下錦繡。
他書寫速度不疾不徐,自己端正沉穩。
與周遭不少抓耳撓腮,額冒虛汗的學子形成鮮明對比。
白日的喧囂漸漸沉寂,夜幕再次籠罩貢院。
號舍區只餘下靈性幾盞爲巡場衙役照路的燈籠,散發出昏黃模糊的光暈。
勉強勾勒出號舍輪廓。
絕大多數考生經過一整日的殫精竭慮後,早已筋疲力盡。
即使身下木板堅硬,也紛紛沉入睡夢中。
夜涼如水,寒意濺重。
子時前後,一股若有似無的陰冷氣息,竟在號舍區域瀰漫開來。
學子們越睡越冷。
此刻若有修行之人在此,定能辨出其中混雜的微弱邪異,還有極淡薄的腥甜氣。
裴之硯並未深睡。
他內力已有小成,雖連日耗費心神,但靈臺仍保持着一絲清明。
加之章昊然入貢院前異常離去,讓他心中始終存着幾分警惕。
感覺到越來越冷時。
他鬼使神差的從荷包裡掏出陸逢時給他準備的符籙,放置在枕頭下,又吃下一顆她準備的金剛丹。
就在他準備再度入睡時。
突然一聲極度驚恐到變形的慘叫聲,猛地從“玄”字區方向炸響。
瞬間撕開貢院夜的寂靜。
緊接着,像是引發了連鎖反應,接二連三的驚叫聲,從不同區域的號舍中爆發開來! “鬼,有鬼啊!”
“別過來,不是我!不是我乾的!”
“血,好多血……,救命!”
混亂的嘶喊聲,撞擊號舍木板的聲音以及踉蹌奔跑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整個貢院瞬間炸開了鍋!
被驚醒的學子們驚慌失措,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紛紛探出頭來張望。
只見黑暗中人影幢幢,有瘋癲亂跑的,有縮在角落瑟瑟發抖胡言亂語的。
“怎麼回事?”
“走水了?”
隔壁舉子罵道:“閉上你的烏鴉嘴。”
這要是走水,弄不好,都得死在這裡,講這話真是沒過腦子。
巡夜的衙役兵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動,急促的鑼聲和呵斥聲四處響起。
“肅靜!全部肅靜!”
“回到各自號舍!違者按擾亂考場論處!”
“快,去稟報提調官!”
火把被迅速點燃。
一隊隊兵士持械衝入號舍區,試圖控制混亂的場面。
然而,那些陷入癲狂的學子力大無窮,狀若瘋魔,好幾個衙役合力才勉強按住一個。
裴之硯早已起身,站在號舍門口,看向混亂傳來的方向。
他的號舍在“黃”字區邊緣。
離核心騷亂區稍有一段距離,便是以他的目力,火影幢幢也瞧不太清楚。
不過能感受到那股不同尋常的陰冷氣息。
貢院數千學子,浩然正氣。
普通的邪祟哪裡敢往這裡來? 但若不是普通邪祟……,或許是人爲也不一定。
思索間,提調官已經趕來。
擔任此次春闈的提調官是權知開封府李之純。
他今年已經六十二歲,面瘦骨峻,目光如電,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剛正不阿。
他兼任這個提調官,兩方黨派都沒有意見。
李大人剛到,有一名被兩名兵丁拖拽的學子突然狂叫:“……,墨,墨裡有毒!它活了,鑽我腦子了去了,哈哈我能高中了!”
墨? 裴之硯轉身回去翻找考籃。
在考籃下面拿出一塊用了一半的官制貢墨。
幾乎所有考生的墨錠都是入場前統一檢查後發放,旨在公平,也防止舞弊。
若問題出現在墨上……
他拿起那塊黝黑的墨錠,湊到鼻尖仔細嗅聞。
除了松煙特有的清香,似乎,卻有一絲極其微弱被香料掩蓋了的異樣氣息。
若非他五感比常人敏銳,絕難察覺。
爲了驗證,他又讓住在旁邊號舍的學子,也將墨拿出來,放在鼻翼下一聞,有股同樣的異象。
此時,李大人也已經命人,將備用的貢墨取來一塊。
他放在鼻下,很快眉頭微微皺起。
“叫王醫官來。”
王醫官是太醫署普通的醫官,這幾日在貢院待命,隨時處理突然的急症。
混亂並未持續太久。
在李之純雷厲風行的彈壓和隨後趕到的更多兵丁的控制下,那些陷入癲狂的學子被強行制服。
他們被繩索捆綁,集中看管起來。
貢院內瀰漫着一種恐慌後的死寂。
剩餘的學子們縮在各自的號舍裡,驚疑不定,再無睡意。
王醫官火速趕來。
他仔細檢查了發病的學子,又接過李之純遞來的貢墨,你那歲一點粉末仔細嗅聞辨別,甚至舌尖微嘗。
不一會,臉色驟變。
“大人!”
王醫官聲音發緊,帶着難以置信的驚駭,“此墨,此墨中好似混入了極微量的幻心草和噬魂花粉末。”
“好似?”
顯然李之純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
“大人,這兩種皆是早已失傳的邪異毒物,典籍記載其能擾亂心智,放大內心恐懼,下官也是推測,不能斷定。”
李之純臉色沉沉。
子時已過,今日天亮,還有最後一場考試。
若不能妥善處置,今年的科考便會被人詬病,他這個提調官也落不到好。
“來人,迅速將剩餘貢墨封存,用備用墨。”
李之純當機立斷,給出解決方案,“所有出現症狀的學子單獨隔離,嚴加看管。”
李之純吩咐,就準備離開。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肯定是要上報官家和兩府宰相。
“李大人,留步!”
李之純剛要轉身離開,竟不想被一個舉子叫住。
他看着不及弱冠,高約六尺,肩寬背直,如青松立壑。
面若刀削,鼻樑高挺,一雙鳳眼沉靜似深潭,有着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沉穩。
“是你叫住本官?”
裴之硯頷首,給李之純行禮後道:“學生餘杭郡舉子裴之硯,有事要與大人說,還請大人屏退左右。”
“放肆!”
跟在身後的衙役厲喝。
裴之硯不卑不亢看着李之純。
李之純眯了眯眼,銳利的眸子直直看過來,裴之硯不避不閃。
他最終揮退左右,“膽子不小,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大人,學生對方纔之事,有些不同的看法。”
“你是說對本官處置的手段有疑議?”
裴之硯行禮:“學生豈敢,只是有些許疑惑罷了,假設真是墨的問題,那爲何只有那幾名學生髮狂?”
說着他拿出兩塊使用過的墨。
“大人聞聞。”
李之純接過,這兩塊也同樣有那股異香。
他立刻讓衙差又去不同區域的號舍分別拿了十幾塊,無一例外,都有那股異香。
“這種情況,不能排除這次科考學子所用的貢墨都有問題,但爲何單單隻有那些學子發狂,出現幻覺?”
“裴之硯?你對此有何看法?”
“學生以爲,這墨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問題並不在墨。”
李之純比方纔臉色更沉。
這學子的意思,如果他將主要精力都放在追查這批貢墨上,也許會漏掉真正的蹊蹺之處,找不出真正作亂的真兇。
即便找得出,那也不可能就在這短短几個時辰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