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諾心情不算太好,一路西行心事重重。
本是雲鼎閣內部事務,誰想竟然那麼快便傳到了山下,而且傳言如此貼合事實。這隻能說明,雲鼎閣有人刻意將消息傳遞出來。
且不說是不是仙門人士大爲不恥的“細作”,單單是傳遞消息出來就足夠令君諾感到如芒在背,因爲她根本摸不透此人目的所在。
一路偶有停歇閒聊,偶有匆忙趕路,匆匆數日,終於到得一處鳥語花香之地。漫天紛飛的白鴿,滿地跳動的小麻雀,一座恢宏的山莊。
少年盯着那空中的白鴿,面無表情,卻似乎也心事重重。
君諾腳底一滑,悄然靠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覺得那幾只白鴿彼此靠得極近,或高飛或俯衝,倒是沒有看出任何異常,至少從她的視角上看——不都是白色的飛鴿嘛。
少年察覺到君諾的靠近,低頭側臉,淡笑:“一路匆忙,難得公子會停步賞景,卻不知爲何到此?”
這幾日相安無事,君諾偶有玩笑胡鬧,少年也毫不計較,兩人倒也漸漸熟絡起來,說話也隨意了許多。
“來來來,你看那山莊大門?感覺如何?”君諾擡手一指,引導少年看過去。
少年瞟了一眼,一如既往提不起興趣,卻很是配合的順着君諾話頭回道:“過於臃腫,缺少仙風。”
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卻不是君諾想得到的答案,便又擡起手來停到了某處,道:“看那裡,看到什麼了?”
少年順着君諾手指看了看,笑了:“姐姐莫不是想讓我看那什麼都沒有的大門吧?”
“對咯!”君諾滿意地笑着,得意地解釋道:“普天之下,仙門衆多,唯獨一家,大門處沒有牌匾,沒有對聯,沒有石獸,甚至連守門的都沒有。取‘順天應地,取法人道’之意。”
少年對君諾笑了笑:“哦。”
本想着有少年一路相隨不至於孤寂無聊,可他平日裡過於平淡,似乎天下萬物都不過是隨風來隨風散之物。
君諾無聊地輕聲嘆息,頓時自己也失了興趣,身側少年卻突然莞爾:“爲什麼呢?”
“什麼爲什麼?”君諾一時未能理解,擡眼看去,只覺得少年雙目流轉,深邃如湖卻澄澈見底,似乎他知曉世間一切,又似乎對這一切頗爲看淡。
她不由自主地反問,想要確定一下:“你……是真的感興趣,還是爲了配合我?”
少年平視君諾,眉眼微微彎曲,帶着笑意:“好奇。能讓姐姐感慨的,定非凡物。”
這一來,君諾興致立起,解釋道:“因爲這裡是‘應天門’啊!十大仙門之一的應天門,世代編撰《應天冊》的應天門!”
“哦?”少年很是配合,努力顯得自己很感興趣:“那……是先有‘應天門’之意,還是先有‘順天應地,取法人道’之意?”
“呃……這個我也不清楚。”君諾撓了撓頭,笑道:“待會兒可以問問。”
領着少年嚮應天門而去,又道:“這《應天冊》呢,每五年編撰一次,到得如今已有第三十三冊了。從最初記錄簡單的戰事,到現在有戰事篇、英豪篇、神兵篇、公子篇等整整十個篇章,算得上是包羅萬象。”
少年笑着點點頭,以示自己聽的很認真。
君諾卻更加興奮地道:“可你知道麼?當世編撰者只有一人!你看那漫天白鴿,可都是他與各地門衆聯絡蒐集信息的渠道之一。這個人便是應天門大公子於懷景,我的摯友!”
少年身形不由得微微一頓,令得君諾隨之步伐一停,不明白他一直努力做個稱職的“假傾聽者”,卻突然被哪一句話牽動了心神。
片刻,少年伸手撥動了一下空空如也的額間,笑問:“聽聞公子短短几年中,名字四上《應天冊》,是哪四次呢?”
於旁人而言,這是殊榮,於君諾而言可未必值得一提,畢竟那都是冒着“君千羽”名號闖出的名聲,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正說着,兩人到了應天門大門前,君諾一拱手準備報名。突然從內門處跑過來一個人,還未站定便匆忙行禮,喜上眉梢:“雲鼎少閣主,久未到訪,今日空閒,蓬蓽生輝。”
君諾不好意思地笑了,連人家守門人都能一眼認出自己,着實是來的次數有些多了。
守門人吩咐一人去通知大公子於懷景,又差一人帶路,說是他近日經常呆在荷香苑,鮮少逗留於藏書樓,怕君諾找不到。
這應天門門主於順巽常居於小別院,一心追尋長生不老,對天下事不聞不問。
長子於懷景自幼喜歡詩書,自告奮勇接下《應天冊》編撰之職,常年埋首於藏書樓之中,與書墨爲伴。
幾年前,於懷景聽聞君諾孤身一人戰冬琴破詭殺,便千里迢迢尋上門去,意圖蒐集信息,結果二人相談甚歡,相見恨晚,自此結爲好友。
君諾出手闊綽打賞了幾個守門人,一些身外錢財,換得衆人笑意盈盈,倒是值得。帶路人一路快行,很快便將二人帶至荷香苑。
一入月門,天色陡然大變,原本是晴天的早晨,現下卻似血染夕陽。高大的假山之上倒吊着數十具血淋淋的屍體,於懷景一人低頭垂手立於假山旁的水榭之中,不知死活。
烏鴉盤旋,冷冷慼慼,一片死寂。
君諾本以爲能與往常一樣,見到那個愛開玩笑的好友,卻沒料竟然遇見此番場景。帶路的門衆一驚跌坐在地,等反應過來又連滾帶爬跑走了。
君諾視線順着那人而去,忽而一驚,轉而一笑,初時的震驚瞬間壓下。卻見少年依舊沉靜如初,伸手去摘一旁的枝葉,似乎對此並沒有半點疑惑和驚訝。
君諾靠了過去,饒有興趣的看着他問道:“你不怕麼?”
少年感覺到君諾的目光灼熱,轉頭看了看她,平靜且平和的問道:“怕什麼?什麼都沒有,不是麼?”
果然不簡單啊!可這少年分明處處透露出孤高清傲,當初爲何又會假扮成個“小乞丐”?既然有心隱藏身份,又爲何不稱職地繼續扮演下去?
暫且放下心中狐疑,君諾下意識往後仰了仰,淡笑道:“你說我們就這樣等着,不拆穿也不配合,某位仁兄會不會很無聊呢?”
少年淡淡看了那水榭一眼,平靜地道:“是我們會比較無聊吧。”
“也是。”君諾笑了笑,故意提高音量:“既然無聊得很,不如我們走吧,就當白來一趟。”
話是這麼說,可君諾並未打算真走,兩人便這樣靜靜等着。
假山後突然冒出一個頭來,與那低頭站立在水榭中央的人長得一模一樣,正是於懷景。
君諾笑嘻嘻地迎過目光:“懷景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於懷景半個身子探在假山外,有些氣惱地道:“有恙無恙,看不出來麼?本是無恙的,被你一眼看穿,我就有恙了。太沒面子了!”
於懷景從假山後走出來,在水榭中左晃右晃,看着另一個自己,狐疑萬分地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我記得你曾說過,你對幻術一無所知啊?莫不是你誑我?”
君諾笑答:“誑你出糗?那小弟我也真是無聊至極了。”
於懷景撇着嘴百思不解,一轉身還沒站穩,卻驚慌失措捏起手決。
眨眼之後,淒厲黃昏不見,倒掉屍體不見,另一個於懷景也不見了,只餘下晴空萬里之下瑟瑟發抖抱頭欲逃的於懷景。
“你!又在幹什麼!”人未到聲先至。
轉瞬,一身武者打扮身材略顯魁梧的男子夾帶着一股迅捷無比的風,從月門竄了進來,又以迅雷之勢躍到了水榭之中,一把拎起跟他同樣身高卻略顯瘦削的於懷景,怒目而視。
“啊?沒,沒什麼呀。”於懷景拼命給君諾使眼色。君諾倒是看見了,也看懂了,就是假裝不懂,想看好戲。
眼見君諾不幫忙,於懷景無奈,只得故作無辜神色:“多大點事兒,怎麼把你給驚動了?”
“還沒多大事?”那武者怒氣衝衝地吼道:“弟子都被你嚇得痛哭!哭你死了,死的悽慘!傳出去不丟臉?”
於懷景扭捏着搓起了衣角,瞟了瞟君諾,伸手去拽那人拎住他衣領的手。
君諾看在眼裡不由得搖頭苦笑。於懷景爲兄長卻不喜管理之事,整日埋首書堆,見這些新奇事物總要自己嘗試一番,卻又時常鬧出禍端。
於懷能小他三歲,不僅獨立支撐起整個應天門,還要管顧他日常混事。這麼一對比,於懷景之於應天門,便是她之於雲鼎閣,因了特立獨行,一樣的令人頭疼。
“懷能兄?”君諾不失時宜地開了口,就算是要看好戲也不能太過,還是得幫忙解圍。
於懷能略微一怔,這才轉身看到君諾,驀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來是千羽兄弟啊……啊?不對,是千羽妹妹……啊,也不對。”
君諾臉一抽,有些頭痛:這麼快就知道了?
要說於懷景消息靈通她不奇怪,可於懷能對於仙門軼事並不怎麼感興趣,怎的他都已經聽說了雲鼎壽宴上發生的事?看來不僅是有人刻意將消息傳出,更是刻意傳得四下皆知。
君諾行了個禮,笑嘻嘻地道:“蒙懷能兄看得起,怎樣稱呼都無妨。”
於懷景不知何時已經從於懷能手中溜出,溜到了君諾身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笑道:“懷能啊,人家來一次也不容易,你可不能怠慢了。”
於懷能聞言,臉色立馬變得鐵青:“你還好意思說!你也不看看人家,一個嬌弱女子獨身行走天下,爲人謙和有禮,名聲遠播在外,哪像你?不求大哥你當世無雙,但求你別再給我闖禍了行不行?”
“誒,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於懷景一臉嫌棄地道:“你說她能力強我認可,說她謙和有禮……哼。”
君諾苦笑着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懷景兄!好友就在身側,還能說得這麼昭昭然。”
“我是坦坦蕩!”一轉頭,於懷景又道:“還有,我怎麼就不能是當世無雙了?我‘妙筆客’可是要成爲天下第一的編撰者,名垂千載!”
“你……”於懷能怒不可揭,想呵斥又覺得辯駁無用,還得牽扯出更多爭論,一時無措嘆氣苦笑:“讓小妹看笑話了。”
“呃……哈!怎麼會?”君諾賠笑,心頭卻自覺好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於懷能纔是那個懂事的哥哥呢。
於懷景見自己躲過一“劫”,心中大喜,一把拽過君諾肩頭,就把手搭了上去。他二人時常如此,早已習慣,一時間別說君諾,就連於懷景都忘記了,她已非“他”!
於懷能見狀,臉色再度變得鐵青。於懷景瞬間反應過來,一把抓住君諾就往外跑,一邊跑走一邊道:“你不是很忙的麼?你去忙你的,我來待客,定會好好款待。”
君諾被他拉拽着,不由自主跟出去,一轉頭想喚少年跟上,卻見他本該波瀾不驚的面色,也變得鐵青。
果然古怪的很,根本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