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龍魂大陸本就乾旱,雨露不豐,饒都附近的農人皆每日奔赴琴綏河運水活命。可偏偏就在連續大旱的第三年,炎魔忽而降世,火燒驚霧山小琴峰。
彼時,正值朝堂爭鋒,兩位藩王爭奪皇權,無人有心管顧,是以那炎魔燒完小琴峰之後,又將火勢蔓延至饒都西側的三十六村落。
也不知是挑釁或是別的什麼原因,炎魔一天燒一個村落。雖然大部分人早早搬離,可三十六個村依然被一個個燒成焦土。
遊魂已經記不起自己的姓名,只大概記得身前是一個官宦人家的病弱公子,生性溫吞,常被人欺負。
偶一日被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救下。那女子名喚青珩,嬌憨可愛,善良美麗,不僅救了他還對他多施了些善心。
彼時與她同行者還有好幾人,其中一君姓青年倍得她青睞,但卻對她極爲冷漠。
他們一行人在饒都逗留不久,很快便離開了。遊魂當時也覺得,只不過是一次萍水相逢罷了,可是晚間卻偷聽到欺負他的那羣人,商量着偷進驚霧山,意圖報復青珩。
那是他的恩人,又是個單純善良美麗的女子,他左思右想做了一生從未做過的大膽的決定,孤身進入驚霧山,哪怕自己無力去救,至少也要提醒她。
可驚霧山裡的一切超出他的想象,他用盡一切努力活下來,去到青珩附近的時候,還來不及跟她說出任何一句話語,便被一陣又一陣奇怪的力道包裹其中。
等他再醒來,便已經成了魂。他的屍體被遺棄在驚霧峰山腰處,他的魂魄沒有離散。
他試圖找到青珩,如果她活着就告訴她有人要害她,如果不在了,便跟她一起去往奈何橋。
他一直尋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可大多時候他都只是渾渾噩噩四處遊蕩。他希望再見她一面,希望再跟她說上一句話,哪怕只是那句:“小心。”
遊魂的故事聽來平淡,卻令人唏噓。人的情感總是沒有來由地忽然迸發,也許連他自己也沒能明白,只那初初一面,青珩便已在他心底生根。也正是這個根,成爲了他的執念,讓他支撐了五十年而魂火不滅。
世間大善者往往是最單純者,世間大勇者往往是身弱者,可善者遭遇橫禍,惡者依舊爲非作歹,着實令人唏噓。
“那個姓君的男子對青珩很是冷漠,甚至在與炎魔大戰時都沒有回身去保護她。呵呵。”
這句話裡最爲致命的莫過於那句“呵呵。”直接讓君諾的心跟着驟停了片刻。
此人姓君,必是君家先祖君遇真,必是那個參與九勇士封印炎魔之行的閣主。也正是當年這位先祖攜青珩劍一去不回。
遊魂思惆片刻,又道:“其實我也不是恨那個姓君的,就是覺得,如果青珩出了事,必定是他不去保護。也不知怎的,想着想着就……就有些心思混亂了。”
一個遊魂,飄蕩了五十年,只想一件事,想來想去,各種假想,無意中將其中一種當真罷了。
但見那遊魂神色凝重,君諾又生出些感慨:“待我找到我想找的,必定回來將那位青珩的下落相告。”
遊魂頓了頓身形,問道:“我如何能活到那個時候?”
君諾輕輕一笑,指了指他的心口,道:“你已生出魂火之源,這就相當於魂火滅而復燃,魂火不滅,執念不散,不入輪迴。現在不論你能不能再見到青珩,會不會消散執念,只要你魂火不滅,你便不會消散。”
遊魂幽幽嘆息,便想要離去。君諾也不便留他,只與他相護一揖,算作辭別。
誰知那遊魂走了兩步忽又回頭,道:“我隱約聽到過,他們說要去北方。”
北方?是一個宏大的方向,所有驚霧山以北都是北方。君諾一挑眉,只覺得長路漫漫,無窮無盡。
那遊魂又補了一句:“好像是……很北的北方。”
這……說了等於沒說!可君諾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猜測。
再見那遊魂步伐越來越沉,身側卻聚集起另一些遊魂,君諾心頭一驚,驚呼出口:“他竟讓這驚霧山中的遊魂自動認主!莫不是他……頃刻之間已成離魂?”
“何爲離魂?”翊不知何時來到身側,輕聲發問。
君諾道:“一般來說,身死之人戾氣過重變成厲鬼,若空有執念則是遊魂。生出魂火之源便爲幽魂,九幽之上,魂火不滅則魂形不散。但這離魂嘛,則更高一個等級,是忽然得道頓悟,放下執念。”
翊臉上露出一絲不屑,輕飄飄看了一眼離魂去處。
君諾知他是羽人族最強者,不知天外有天,便道:“也許,偉大的少君,你們羽人族可以嘗試着與他交好,說不定有朝一日你們能在這驚霧山中互相成就。”
翊忽而有些不愉:“你這……未免太小瞧我們羽人了。”
君諾哈哈一笑,轉頭目送那消失在林深處的一衆遊魂。她再一回轉頭來,卻見翊正在把弄那兩根羽毛,瞬間頭暈腦脹,現在該怎麼處理與這位偉大的少君之間的“感情糾葛”?
翊明顯有些委屈,又有些憤憤然。他委屈的是,君諾竟然對自己絲毫無意,他憤然的是打不過君諾就算了,可能連那少年也打不過。
“我一直在努力,不論是先輩,還是同輩,在我這個年紀,我已經是最強。我一直希望能夠完成當年誓言,護你安然。”
“是。我懂。”君諾摸了摸眉毛,努力讓自己跳動的眉頭靜止下來。
翊一擡頭,委屈又加重幾分,“可你如今是個女子,若不成親,又該以何種理由名正言順將你護在身側?”
“也許你可以把這份保護轉移給你的族人。”君諾笑看向羽人族的神樹,又道:“一場小小的西荒獸族作亂,若沒有不羈山妖族相幫,只怕你會更難平息。所以,你應該想着變得更強,保護自己的族人”
翊回身看了看正在收拾整理的羽人族,只覺得一場突如其來的混亂後,有一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可是,我今日一見,只覺仙子美得不可方物,爲何……爲何不能娶爲妻子,好生照顧?”翊話音一落,近處忙碌的羽人族,忽而全部被定住一般,久久未有一點動作。
君諾頓時啞然,這是個什麼邏輯?
“情誼未到那個點,強扭的瓜不甜。你在我心中,不過是今日初識!”君諾仰天一嘆:“我還要怎麼解釋?”
不等她想到如何勸說,少年卻已悠然近身,將她拽下的腰帶塞回她手中,眉眼帶笑:“替我綁上吧。”
“啊?”君諾呆了,是驚呆了。
附近的羽人越來越多,個個假裝收拾殘局,卻都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時時刻刻關注這方三人一舉一動。
君諾莫名呆楞!雖然這幾日,自己常常口無遮攔,但也就只是逞口舌之利,行爲舉止上可是分得清清楚楚。綁腰帶可就意味着需要親密地靠近,也許還需要親密的碰觸。
君諾腦子一熱,就要把腰帶扔給少年。哪知少年一把抓住她手腕,衝他擠了擠眼睛,將她一帶,帶至身前,不足一尺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在君諾腦海中,從未與任何男子,不,與任何人有過如此近對視。這一刻,她腦子都空了。滿眼只有那雙沉靜的眼睛,和眼睛中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身影。
誰知少年忽而一笑,也僅僅是這樣一笑,道:“姐姐心跳好快”
心跳?剛纔心跳了麼?好像滿眼只有那雙明眸。君諾呆呆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從君諾手中抽走腰帶,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自己緩緩綁了回去。君諾愣了好半天,纔將手收回,卻不知怎麼掩飾自己的尷尬無措。
少年一邊綁腰帶,一邊問翊:“你呢?心跳加快了麼?有生氣麼?”
翊一愣,不明所以,卻又故作深沉,一聲冷笑不予回答。
少年淺笑:“也就是說,你並不喜歡她。只是你心底的歉疚在作祟。”
翊好像也被少年的一番話語給戳中了內心,一時間不知如何回覆,想了一陣才道:“反正我就是要護着她,不管以何種形式。”
“你都打不過我,怎麼護着我?”君諾終於找到可以讓自己轉開混亂思緒的法子,同時又可以讓自己逃離的機會。
“那是我沒用盡全力,再打過!”
“好啊!”君諾作勢要拔刀,“你的武器呢?”
“等着,我馬上去拿。”翊轉身去尋,可這一夜驚魂,一陣大火過後,四處一片狼藉,他的那雙羽翼鐵爪半個影子都沒有。
君諾一把拉起少年,匆匆隱入叢林裡,一邊疾行一邊念念叨叨:“快走快走,惹不起惹不起。”
少年淺笑:“惹不起又爲何自投羽人族的地界?”
君諾腳下一頓,“我錯了我錯了……我就是以爲能遇到懂事理的,可哪裡知道,最懂理的就只有你。”話說一半,瞬間覺得心頭一甜,收了話頭。
這少年適才將自己攔腰抱起的時候,那速度那反應力,可不是等閒之輩。
一聲長嘆。心中五味。
“怎麼了?”少年略帶關切的詢問。
君諾卻根本不想提起這事,便隨口道:“累了。兩個晚上眼睛都沒合一下。”
“那歇會兒吧。趁着白晝,沒有什麼邪物。”說着少年走到一旁,將地上雜草壓了壓,回頭見君諾一臉驚訝,笑問:“莫不是姐姐嫌棄?”
哪裡是我嫌棄,分明是你不喜沾染泥塵,現在怎的這般隨意?
君諾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也不客氣,倒下就睡。準確的說,是倒下裝睡。
任憑這幾日相處,少年處處傳遞出善意,可他畢竟一身秘密,時而刻意裝柔弱,時而連假裝都不願意。身側之人是人是鬼還未辨清,君諾又怎麼睡得着呢。
就這樣,她閉目養神,靜待少年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好讓自己逮個現行。
可一等沒有動靜,二等沒有動靜,不知等了多久還是沒有動靜。正當君諾想要睜開眼確認一下那少年是否還在身側的時候,身邊的草忽而有了微響,身側的氣息忽然微亂。
一絲冰涼輕輕覆上額間,似是兩隻手指,直抵眉末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