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諾連日耗費精力過剩,又加上她昨日藉助水遁急行百里遠赴不羈山,還真的是累到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極爲踏實,醒來時日已西斜,而她連做沒做夢都不知曉。
一如往常,她懶懶散散躺着,雙目失神般盯着上方。可與往常不一樣的是,以往看見的只是帳頂,今日看見的卻是石頭。
也不知是容傾個人癖好還是這山洞本來就長成這個樣子,頂上不是尋常那般坑坑窪窪,反而平平整整,平整地只能憑色彩判斷那是石頭頂。
肚子咕咕,提醒君諾不能再躺着,一起身卻又覺渾身痠痛。
傳說中妖王魔王都是出門前呼後擁,洞府家財萬貫,怎麼到了容傾這裡,反倒只有……空蕩蕩的四壁,和冷清清的石桌椅。
這石凳,還只有一個。難不成幾千年來,容傾在這山洞裡都是獨自度過?沒有朋友,沒有心愛之人?
轉念一想,好像據他所言,這幾千年他大部分時候都在塵世裡,都在尋找着那個身影。
想到此處,心中難免憤懣,便起身四下看了看。
這家徒四壁一般的感覺,不如牆上掛幾幅畫?好像庸俗了些。掛點帳幔?其實有點瘮人。
君諾獨自審視着,負手走來走去,突然發現自己從東到西和從南到北走得步數大有不同。這東邊的石壁朝向內裡,遠離洞口,卻空無一物。牀和桌椅都在西邊,這東邊竟然顯得有些空蕩。
而那空蕩蕩的石壁上,正掛着容傾那黑白相間的輕衫。她上前細細打量,不禁莞爾。之前不止一次覺得,容傾身穿的墨衣有些不一樣,現在看來,還果真是不一樣了。
許是他太愛乾淨,不願沾染纖塵,是以準備了很多相似但不同的輕衫,時常換換。他換來換去倒沒什麼,竟是讓君諾心中生疑,差點就誤會了。
她朝着東邊石壁靠近,卻忽而感覺到靈力波動,便伸出手去探了探。一個結界?
還沒來得及細思,那結界的張力忽然將她拉扯,她一不注意,便從兩件輕衫的縫隙裡被扯了進去。
踉蹌幾步,擡首看去,她怔住了。幾乎同樣大的空間,幾乎同樣高的洞頂,一樣的四壁光滑清寒,但面對自己的那石壁上卻掛着一幅畫。
畫上一個白衣女子,笑意盈盈,頭髮上挽着一根長長的紅色髮帶,腰間帶着一塊沉玉玉石,玉石下是一團黑色穗子。而那沉玉上的花紋,竟然與當初容傾和南鵬大戰之時,被自己一刀砍碎的那半塊玉石花紋一模一樣。
畫中人手持玉弓,長髮飄飄,清麗脫俗,容顏絕美,笑眼彎彎,細眉如柳,嘴角一揚,笑得淡若夏花。
右邊的石壁前,一個武器架上,斜躺着一把長弓。弓臂嵌滿藍色寶石,似一隻隻眼睛,盯着君諾。這弓竟然就是那畫中的弓。
女子姣姣身姿,長長玉弓,竟然和天神殿中那壁畫上的女天神一樣。
果然,那生生世世的初始,便是這位女天神。那後來生生世世的維護,都是因爲這位女天神。
君諾看得驚慌失措,啞口無言,慌慌張張連連後退,直接退出了結界,卻久久不能平靜心神。
冰凌城天神殿,她的確懷疑容傾搬走了那個跟她容顏極像的女天神像,離開天神殿後她也想過容傾不願她進去的目的就是怕她發現這個秘密。
如今,再次確定容傾心中所念,君諾反倒震顫得難以平息。
上古神族末世,容傾成爲妖王。也許她就是他心底深處的那個提不得碰不到的人,也許這千餘來來生生世世,以及這一世的自己,都只是這個人。
我……算什麼?君諾心中雜亂,無法言表。
流傳了數千年“魔執念不滅不可誅殺”的傳言,在昨日剛剛被破除。那“上古神族不可轉世”的傳言就不會有例外麼?
君諾無措一笑,起身奔出山洞。她想逃,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當自己從不知曉。
可一出山洞口,便被夕陽餘暉吸引目光。洞外寬敞平坦,目之所見,是正在西斜即將落到山背後的太陽,還有旁邊一株巨大的櫻花樹。
這櫻花樹是君諾見過最大花枝最多也最美的,與那驚霧山裡的願靈之樹相比雖然還小上一圈,但卻因那粉紅色花瓣飄飄灑灑顯得格外柔美。
“醒了?”不知何時,容傾來到身側。
君諾赫然一驚,打了個顫,“唔”了一聲。本來想悄無聲息逃離的,可如今撞上了該找個什麼藉口?
她並不想窺探容傾的秘密,可她一旦知道了又覺得無比沉重。瞟了一眼容傾,她不敢細看,害怕自己不小心脫口問了出口。
容傾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輕輕探過手來拉住了她的手,道:“不羈山除了日出,日落和星空也很美。”
君諾的手輕輕顫了顫,任由容傾握着,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邁動了步子。
他對她而言,是極爲重要的。
可她對他呢,是畫中人的假象?還是記憶中放不下的掛念?
容傾帶她來到櫻花樹一側,早已準備好的方桌和兩方軟座,還有一桌美食佳餚,都是……她愛吃的。
容傾讓她坐下,替她倒了一杯酒,笑道:“我欠你的酒。”
君諾端起酒杯聞了聞,聞到一股濃郁的櫻花香味,像極了崇英最愛的那種,只是更爲沉。
她輕輕喝了一口,很怕就此褻瀆了這酒的甘冽,萬一這是那位女天神最愛的呢?
一口酒入喉,順着下肚,卻食不知味。一個花瓣剛好落到了杯中飄在那酒紋之上。
酒紋輕輕盪漾,一如她此刻被攪亂的心。
“這裡爲什麼會有櫻花樹?”君諾沒話找話,卻忽而覺得問出了歧義,忙道:“我的意思是,虛實之鏡因爲炎魔和冰洞兩相作用,才能溫暖如春,所以櫻花常開不敗。可不羈山此刻已經過了櫻花花期爲何還開得這麼……美。”
“我也不知道。”容傾道:“自我來到不羈山,這櫻花樹便在了,自我見到它起便一直如此。許是不羈山仙山福地,靈力充沛吧。”
“它沒有生出靈識?”
容傾搖了搖頭:“沒有,天地間也不是所有事物都能有那機緣。”
最後一抹落日餘暉消散在天邊,夜色暮沉緩緩到來。君諾不由得呆楞,這日落美景,竟然就在自己的渾渾噩噩中消弭了。
容傾乾坤扇一開,一團小火焰跳躍着蹦出,躍到樹的另一側,不一會點點火光亮起。那另一側竟然掛了十幾個大燈籠,此刻被一一點燃。淡粉色花瓣在這燈籠光色下顯得幽幽淡淡,美不勝收。
“好美啊。”君諾感慨着問道:“這樹有名字麼?”
“沒有。”容傾忽而又道:“你取一個吧。”
“你不怕我亂起名?”
容傾笑笑沒有回答,想是已經習慣了她每次胡亂起名玩鬧。
想了一陣,又幾度瞟向容傾,君諾這才悠悠開口:“就叫‘連理樹’吧。”
這樹單獨一顆,枝幹也沒有錯亂生長,可君諾偏偏就給它取這一個名字,試圖以此試探容傾的反應。
誰知容傾只是眉毛輕輕挑了挑,眼睛裡微微有些波瀾,卻很快又恢復如常。
自己對容傾的情誼雖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可她自認自己不是傻子,便將這情感歸爲喜歡。
容傾對待自己可以算是溫柔寵溺,她想做什麼都由着她,她想讓他做什麼也從不拒絕,時不時還反着調戲自己,可他的情感是什麼呢?
若她沒有看見那結界中的一切,她一定會以爲是喜歡。可現在,她不確定了。
君諾這好奇心一上來,瞬間便淡定不了。眼見着醇厚濃香的櫻花酒還剩下不少,便想給容傾灌酒,灌醉了總能被套出話來吧。
可她一低頭卻發現桌上從頭至尾都只有一個杯子。便空出一個碗來倒上小半碗,盈盈笑着遞上前去,道:“這酒的確醇香。”
容傾看了眼酒,又慵懶地擡眼看了看她,笑道:“我不喜喝酒。”
這不會又是看穿了吧?君諾確定自己極力掩飾了內心所思,絕對沒有露餡,便又將小碗往前湊了湊。
誰知容傾仍是淡淡搖頭。她心一橫,臉皮一厚,嬌道:“喝一口嘛,我一個人喝不起勁兒。”
容傾搖了搖頭,換了個姿勢斜躺着,仍是拒絕。可他那慵懶的模樣,竟然讓君諾心底輕輕顫動。
她恍然間又瞥見容傾那若隱若現的鎖骨,頓時心神慌亂,轉開頭去,又輕輕噘嘴,故作情緒低落,就着那碗邊喝了一口,砸了砸嘴:“如此好喝的酒竟然只能獨品,好無聊啊。不會以後在不羈山裡都是這麼無聊吧?”
以後?君諾話一出口,立刻石化。脫口而出的無心之言,往往會是內心的真實想法。
她一慌亂,大口灌了一口酒,卻又喝得太急嗆到了,碗一丟劇烈咳嗽起來。容傾擡手在她背上輕拍,笑道:“至於麼?爲了騙我喝酒受這份罪。”
果然一眼看穿了。君諾無奈地繼續咳嗽掩飾尷尬,不自主的四處瞟,卻瞟見容傾身側的那把乾坤扇,猛然想起那塊沉玉扇墜,悠悠嘆了口氣。
容傾發現君諾目光,問道:“怎麼了?”
“沒啊……啊……哈哈哈。”鑑於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被容傾看穿,君諾手一攤,笑道:“乾坤扇。”
容傾將乾坤扇交到君諾手中,她卻愣了。沒有半分猶疑,沒有一絲防備,似乎就像是把桌上的一杯酒隨意遞給自己一般,可這明明是他最重要的武器呀。
君諾不自覺地笑了笑:“你都不問我爲何索要乾坤扇,就把你的法器給我了?”
“想學麼?有些難,不過你這麼聰明一定很容易就學會。”容傾想了想又道:“但是你……可能會嫌麻煩。”
果然是……連自己嫌麻煩都瞭解得清清楚楚。君諾笑着搖頭,從手腕取下一塊浮石,那浮石上還吊着一個白色的穗。
她將浮石親手掛上,又道:“這浮石不是什麼稀罕物,但也是我從小就帶在身邊,就覺得做個扇墜也是不錯。”
這浮石的確成色普通,但卻是其母親周卉留給她的唯一物件,也是當年君黎默將她送下山任其自生自滅之前,替她親手帶上。可以說,自她出生一月起,便一直帶到了今日。
君諾遞迴給容傾,卻極爲關切他的神色。但見容傾盯着那浮石,一言不發。
她心中隱隱慌張,生怕他說不想要,畢竟跟那沉玉相比,這浮石又小又不金貴,還不怎麼好看。
誰料容傾輕輕一笑,將乾坤扇接下,將那浮石握在手中把玩,淺淺一笑:“嗯,挺好。”
“是真心的麼?”君諾極爲不自信的問出了口,也許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吧。她總是覺得,容傾讓着哄着,失了最初的感念。
容傾笑着輕輕拍了拍她頭,道:“你送的,又親手掛上去的,當然好。”
君諾燦然一笑,那所有的不開心瞬間拋向了九霄雲外,問道:“妖王大人可有什麼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