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中年男子說出那句話之後,他眼中的迷茫之色比君諾還要凝重。
“什麼……什麼來晚了?你說清楚!”君諾忽而怒吼,弄得那人也是一臉莫名其妙地慌亂。
“我……不知道啊?”
“什麼叫不知道……你……”一個想法衝入腦中,君諾瞬間好似明白了過來。
“小表叔……啊不,表姑……你……”
不等這位玄門門主周越彬說完,也不等他從驚愕和錯亂中回過神來,君諾拽起一旁的容傾便往後院而去。
玄門不比別的仙門,更喜歡小巧而錯綜複雜的佈局,所以穿走在巷子裡猶如穿過迷宮一般。等二人到了一處院落門口,卻聽得內裡一陣呼喝聲。
君諾臉色一沉,放慢步子走入院中,卻見大樹之下七八人正蹲着圍成一圈。
“來啊來啊——是今早到,還是中午到,還是晚上纔到,買定離手啊!”一個白髮老者蹲在地上,一手握着包子往嘴裡送,一手晃着示意快點下注。
“下午吧?從天河到玄門怎麼也不會這麼快。”
“不是說已經離開天河了麼?人應該在離玄門更近的地方,還是中午比較合理。”
“可是小姐跟老祖宗關係這麼好,不可能慢吞吞地來,說不定早上就到了呢?”
“啊呀猶猶豫豫幹什麼,爽快點!買定離手!”老者已經塞完了包子,嘴裡囫圇着呼喝。
衆人還在爭論該下注賭哪一個,卻見一大塊石頭“咚”一聲被一隻手按進賭局,“我買早上!現在!”
周幼安眉頭一皺,怒道:“哪有用石頭做賭資的?”一擡頭,卻見一個雪衣女子,正蹲在對面,眉目嬌俏,笑意盈盈,但那緊繃的雙脣明顯是正在努力壓制怒氣。
本來圍在一旁的人一鬨而散,他們都怕極了這個表情之下的玄門大小姐,可是他們都不怕跑走之後會得罪老門主。
周幼安怒道:“跑什麼跑,能吃了我還是吃了你們。”一轉頭,臉色一變,笑嘻嘻道:“哎呀,我家丫頭回來了呀。哈哈哈……”
君諾甜甜一笑:“上次外公一大早起牀就用我開賭局的時候,是怎麼跟我保證的呀?”
“啊?有嗎?什麼時候。”周幼安笑着往後挪了挪。
“不記得了?”君諾拍了拍石頭,道:“也許這石頭砸到手指的時候,外公會想起來呢。”
“啊想起來了。”周幼安笑道:“你不會真這麼狠心要我斷手吧。”
“外公——”君諾見周幼安耍賴,立刻撒起嬌來,“你怎麼又用我開賭局嘛,我是你外孫女,你就不能盼着點我好?”
“我盼着的呀,我想着的呀,不然怎麼會叫你回來。”周幼安起身拍拍衣服,一轉身看見身後靜靜站着的容傾,神色陡然大變。
容傾冷冷看着,沒有半分情緒波動,似乎這世間本來除了君諾便沒有其他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牽動心緒。
“你?”周幼安忽而衝了過去,“你……你就是那妖王?”
君諾大驚失色,慌忙搶上前想要攔阻,周幼安卻將她一推,踮起腳直直盯着容傾。他本來就只比容傾矮一點點,這一墊腳反而高了一些。
容傾眼睛向上翻了翻,又向後退了半步,不與他比較,“是。妖王容傾。”
兩人一個仙風道骨之氣,一個得到高人之像,如今對面而立,四目相對,仿似下一刻便要劍拔弩張。
“你……”周幼安鼻頭動了兩動,“想拐走我的心肝寶貝小丫頭?”
君諾一拍額頭,頓覺心痛。忽而明白當自己莫名其妙胡亂開玩笑的時候,聽者心中是多麼無奈又無措。
容傾沒有回答,依舊靜靜站着,沒有生氣,也沒有不生氣。
君諾在一旁卻更加慌亂。容傾平日裡雖然對自己頗爲忍讓,對旁人可沒什麼耐心。
“好!哈哈哈,嗯,長得好看!個子還高!”周幼安忽然神色一變,高興地手舞足蹈,“丫頭好眼光!”
君諾長長呼出一口氣,不愧是自己外公,總是出乎意料。
周幼安卻依舊激動,“性子也還行,不奉承也不虛與委蛇。就是這……”他伸手握拳一拳打在容傾胸口,道:“身板不怎麼樣。”
“外公——”眼見着周幼安打了容傾一拳,君諾腦子都要炸了。好歹是妖王啊,怎麼能直接動手?
“啊?這就心痛啦?”周幼安笑道:“小子好福氣啊,我家這小丫頭對你很上心啊。”
容傾眉頭輕輕一皺,沒有回話,顯然是對“小子”這個稱呼有些不滿,但卻沒有發作,只是靜靜站着,沒有其餘波瀾。
誰知周幼安忽而手臂一擡搭在了容傾肩頭,笑道:“不過我們周家啊,沒那些條條框框,也沒那麼多是是非非,重點之中的重點,長得好看就行。”
“外公——”君諾努力將周幼安拉開,悄聲道:“人家妖王,三千多歲,外公你好歹……”
“哦哦,對對,我忘了。”周幼安朝容傾笑了笑,道:“不好意思,你長得實在是不像三千多歲,哈哈哈,我是晚輩,晚輩在此向妖王致歉了。”
這一瞬的轉變,反倒讓容傾無措,眼睛轉了轉沒有回答,也沒有其他舉動。
爲了避免更加尷尬,君諾只好藉口說要去換身衣服,便拉着容傾跑走。
容傾任由君諾拽着,沒有半點拒絕,也沒有一絲不滿,甚至還在偷笑。好不容易,二人才在衆目睽睽之下奔到了後山,躲入繁花林。
看着一直忍笑的容傾,君諾也忍不住笑了:“對不起啊。我外公經常一想我就會讓傳音蝶來找我。這次不知怎的竟然騙我說他重病,更沒想到有些……讓你爲難了。”
容傾沒有生氣,卻笑道:“我算是明白,你這性子是怎麼來的。”
君諾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我今日才知道我這性子其實有點讓人厭煩。”
她是個話癆,但也分人。她是個樂天派,從不分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份嘻嘻哈哈的性子。容傾這樣一個喜靜的妖,只怕會真的覺得她煩吧。
誰知容傾卻笑得更爲恣意,“這樣挺好,開心便好。”
君諾先是一愣,轉而莞爾,道:“是啊,開心就好。從小到大我遇見的不開心的事情挺多的。如果我一直待在雲鼎,只怕我會變成一個陰鬱敏感的小人,多半會變得跟君千文一樣。”
“不會的。”容傾摸了摸她的頭,“有些人無論如何本性都不會變壞。”
君諾有些感激容傾一直以來對自己的信任和支持,忽然很想把自己內心的一件事情分享出來,想了想道:“我這一生最感激的不外乎兩個人。一個是在我最軟弱無助的時候,教我如何對抗黑暗的崇英。另一個就是我這位外公,是他帶着我周遊四海見識天下,也是他教會我如何看淡紛擾,做最瀟灑的自己。
“那……我呢?”容傾笑着靠近君諾。
君諾呆了一呆,這是……要怎樣?她一擡頭又見容傾那沉靜的雙眸,眸子裡忽而多了一絲期待。
期待什麼?期待自己說:你也很重要?可是清醒過來的君諾滿腦子被天神畫像和那迷亂的深吻擾亂着,哪裡還能想得清這個問題。
君諾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無奈嘆息。容傾卻又向前近了一步,手一環將她雙肩握住,低頭靠近。
“容傾,你……”君諾腦子裡一片混亂,是就這樣下去,還是清醒地斬斷?
容傾的臉點點靠近,脣在她脣角遊歷,頃刻便能觸碰。
“容傾……你知不知道你吻的是誰啊?是記憶裡的那個人,還是站在眼前的這個人?”
容傾忽而一顫,雙手陡然垂下,“你果然知道了。”
清風拂面,兩人就這樣靜立,誰也不敢看誰,誰也不敢先說話。
風過,花香飄散,容傾才道:“我不是有意瞞你。我的確有猶疑,但不是你認爲的那種。”
容傾輕輕在她額間映下一吻,化作墨煙消失不見不見。
君諾輕聲嘆息,無措又有些無力。
容傾這一走,她的心瞬間空蕩蕩。
此後數日,君諾獨居自己的小院中,除了周幼安每日一早一晚雷打不動拉她去賭上兩把,除了周越彬的小妾會帶着剛滿一歲的小侄孫女周憶來過兩次,其餘時候,她都獨自一人發呆。
以前上山爬樹,打獵摸魚,閒來教導一下後輩,無聊就跟旁人拼酒,可這一次回來似乎再無其他能夠提起興趣,似乎一切都變得沒有一點樂趣。
渾渾噩噩了幾日,君諾開始感嘆,自己何必小肚雞腸質問容傾。明明是自己跑去不羈山找他,可到頭來又責怪他。
可話說出口了,總不能就這樣又跑去吧。
掰着手指一數,自回到玄門,自與容傾不歡而散,不過才十日而已,可卻度日如年。
心煩意亂,浮躁難安。
夜裡,夜黑風高,夏風沉悶,似乎要將所有人都捲入熱浪之中。
一聲尖叫劃破夜空,將本來因心事睡得清淺的君諾驚得一頭冷汗。循聲而去,卻見玄門上下一片吵鬧混亂,竟是周憶被人劫走,小妾受到驚嚇昏迷不醒。
四下裡亂亂糟糟,周越彬一邊叮囑不能驚動周幼安,又一遍讓人搜尋線索。
小妾悠悠醒轉,止不住抽泣,好一陣才說清楚,有個獨臂人直接衝進屋裡搶走了她懷中的孩子。她本來追去抓住了那人手臂,卻沒料那手臂忽而變成了一隻蜘蛛,轉頭就向她咬來,她一慌就暈倒了。
獨臂人?蜘蛛幻像?隱約間,君諾已經產生懷疑,一擡頭只見走廊盡頭,君千文正邪魅笑着,唯一的那隻手抱着那熟悉的包裹周憶的錦袍,他背上依舊揹着逆鱗,只是那傘之紅色變得有些暗。
君千文笑着向一旁閃去,可那身形和速度分明是等着君諾去追。沒想到自己一時大意疏忽放走了君千文,卻釀成今日局面,君諾心中悔恨,再顧不得其他便追了上去。
整個玄門之中,九十高齡的老門主周幼安是絕對不能被拖入這些事情中的,現門主周越彬需要坐鎮玄門更是不能遠行赴險,她是唯一一個可以爲此事拼盡全力之人。
而且,她非常篤定,君千文本來就是衝着自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