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傾沒想到君諾已經知曉了他的很多事,但向來他都沒有好奇之心,什麼時候知道於他而言並不重要,所以也只是沉靜了片刻,便回道:“這件事一句兩句很難說清,而且不見得說清了就是好事。”
“嗯。我知道。”君諾依舊低着頭,用腳踢着地上的石子,那微弱的火光已經漸漸往下暗淡,可似乎是已經習慣了這洞裡的昏暗。
她只覺得目之所及清晰的很,絲毫也不想擡頭去看容傾的面色和眼神,也不知道在害怕什麼,就是一直想躲避。
“但是如果,他還跟你說過別的什麼,是會讓你產生疑惑的,或者好似這魔與天神殿有所關聯的,都不是什麼好事,所以……能不能不要再繼續下去了。”容傾話語輕輕淡淡,聽來如娓娓之談,但語氣之中全是篤定,沒有半分猶疑。
可這堅定的回覆,反倒讓君諾不確定了。
“容傾啊,其實我害怕了。”君諾在越來越暗的黑沉中伸手去環住了容傾的腰,輕輕把頭靠在他胸前,全程低垂着頭,沒有半分要擡起來的想法。
“我進來封魔洞,是因爲不想讓親人朋友受到傷害,可我現在突然卻步,是不想讓你因我而受到傷害……不管前途如何,我希望你不要再陷在原地自我折磨。這個世間多少人不得善終,多少人鬱鬱寡歡,可我只希望你不要那樣,至少不是爲了我變成那樣。”
容傾回抱住君諾,感受着她微微的顫抖和脆弱,在她烏黑髮絲上輕吻,“沒關係的,無論你想怎樣,我都護着你,陪着你。而且我向你承諾,只要你在我便在。”
“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呢?”
“那就一起死。”
“如果你丟下我先……”
“我不丟下你。”
君諾緊緊抱住容傾,淚水止不住在眼裡打轉,忽而覺得,一起生一起死的感覺挺好。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火光黯淡下去,洞中一片漆黑不可視物,只能聽見兩人微微的呼吸聲。而在這黑暗中,君諾難得的沒有一絲驚慌,盡是安然和安定。
容傾出現前的一刻,她心中所想的那些又一次漫上心間:一出封魔洞,她就告訴他,這一生,生生死死,長此以往,便只認定他了。
忽而一聲怒吼傳來,深邃的怒吼從洞中掠過,夾雜在怒吼聲中的還有撕心裂肺的痛呼。
是崇英!魔尊七煞用崇英引她去見。
“容傾,那是崇英,我還是得去啊。”看來魔尊七煞早早算盡了一切,算到她可能會中途放棄,算到她會忽而折返,便早做準備,將崇英也抓住了。
黑暗中,頭頂傳來容傾輕聲迴應:“好。”
一道火光突然亮起,在黑暗中跳動,輕輕向前飄去。和在不羈山那個晚上不同的是,這火光顯得有些陰森詭異。
“進是危險,可大不了生死與共。退未見得安全,你會後悔遺憾。”容傾拉住君諾的手,帶着她向前走去。
君諾任由容傾拉着,心中隱隱感嘆,世間千萬人,匆忙擦身而過不計其數,那些駐足的,回頭的,並肩的,同行的,都只是暫時的,唯獨能夠拉住自己的,肯爲自己做決定的,纔是能一直走下去的。
越走越深,水珠輕輕滴落,地上也開始有了積水。轉過一個彎,洞內空間忽而變大,遠處亮光微弱,似有火花跳動。
臨到那洞口之處,還未走出去,卻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響徹洞中,“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君諾與容傾互看一眼,走出了洞口,卻見一個巨大的地底空間,比之天神殿地底還要大上四五倍。正中央有一個碩大的石臺,石臺紋路看似雜亂,卻隱隱散發着金色光芒,應該就是左良睿所說的封印七煞的陣法。
一個男子正站在那陣法中央,一身黑衣,頭戴紅髮冠,臉戴金面具,看起來怪異且詭異。
一見君諾,他雙目透過面具便露出些激動的神色,侷促地拽着自己的衣袖,激動不已,“果然是,果然是。”
他目光遊走之際又見到容傾和她的手緊緊拉在一起,眼神陡然變得陰森冷寒。
一旁那雙頭岐鳥正匍匐在地打盹,它身側是一個深坑,隱約可見一排排立着的人影,仔細一看卻全都是木製人形偶人。
剛纔那兩個人偶也是木製的,在炎魔封境裡被自己砍傷的也是。沒想到這魔尊七煞還有此喜好。
七煞哈哈大笑,“我等你很久了呀,雲鼎君千羽,玄門君諾,哈哈哈,你終於來了。”少少一頓,看向容傾,原本稍顯溫和的語氣忽而變得狠厲,“可我沒想到,你也來了!”
容傾眉頭一皺,微微不滿。
君諾狐疑問道:“認識?”
容傾冷冷回道:“不認識!”
那邊七煞忽而淡漠,隔着面具都能看見他雙目之中的恨恨之意。
君諾笑道:“但是看樣子他好像認得你,還跟你頗有淵源。”
容傾又是冷冷道:“我只記值得記得人,什麼阿貓阿狗的魔,什麼醜陋的面具,沒那閒心。”
是了,容傾一向慵懶得很。君諾不由得笑出了聲,又覺得有些不好,連忙噤聲。
七煞顯然被容傾氣得夠嗆,依舊恨恨道:“當年不過是個被人追着打的小狼妖,裝什麼王者氣概!”
君諾偷偷瞟了一眼容傾全身,心想:的確是很有王者之氣啊,還挺有仙風道骨之意,總不能是我眼瞎吧。
容傾定定看過去,好一陣沒有說話。
七煞頗爲得意地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你當年是何等窘迫?”
容傾依舊冷冷地,沒有半點波瀾一般回道:“想起來我是怎麼被人追着打的了,可是你……沒印象!”
“你……小小狼妖,竟然以弱小引得她憐惜,她好心收留你,教你修煉,你竟然不想讓她復生?”七煞被容傾這冷淡的態度氣得雙目圓瞪,若是沒有面具遮擋估計能看見他咬牙切齒,鼻息慌亂的神色吧。
什麼意思?君諾腦海中不由自主閃過很多想法,雜亂無章,好像觸到了什麼,又生怕想錯了。
容傾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對她道:“我說過有些事一兩句說不清,你別信他就行。”
“不信我?信你麼?”七煞喝道:“你敢告訴她,你在三千多年前是如何去往不羈山的麼?你敢告訴她,這三千多年來你一次次遇見了女兮魂火卻一直守護麼?你敢告訴她,你想讓女兮復活,但是她必須去死麼?”
容傾被七煞這一席話驚得渾身發顫,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也在波濤洶涌的回憶和震撼之中。也許他根本沒想到這魔尊七煞竟然知曉他的過去。
“容傾……”君諾輕聲呼喚,容傾卻撇開頭去不敢看她,本來握着她的手也輕輕鬆開。
君諾忽而回握,緊緊拽住,絲毫不放鬆,又一冷笑:“所以呢?又怎樣?”她看向那被困在陣法中央的七煞,一臉冷漠。
七煞被她這回應弄得有些錯愕:“你不該生氣麼?不該憤慨麼?他瞞着你騙了你!”
“他如何去了不羈山?你剛剛纔告訴我了,被人打了,被天神女兮救了。他這三千年來一直在守護女兮魂火?不好意思,雖然我不知道他守護的是什麼,但這三千年裡的某些往事我在墨雲鎮的時候無意中與他共歷幻境,早知道了。”
容傾輕輕一顫,沒想到君諾竟然那麼久以前就知道了他的記憶,怪不得當初要將他推出炎魔封境,一切竟然是不忍心他再爲她付出。
“至於他想讓女兮復活,就在剛纔進來之前,你的人偶不是假扮成他告訴我了麼?所以,你希望我要多震驚,多憤慨?你腦子不好使,不代表我也腦子不夠用啊?”
君諾一向待人溫和,可對於那些懷有敵意的,卻從來不曾心軟。
君諾雙手回握容傾的手,小手上的溫柔觸碰着大手上的冰涼,似乎是溫暖又似乎是互相取暖,輕輕一笑:“三千年漫長清淺,你守護了這麼久,憑什麼因爲旁人一句話就覺得該與不該?”
“你……不怪我?”容傾略顯詫異,眼神卻依舊有所迴避。
君諾笑道:“是有一些的,誰叫你不告訴我,誰叫你不相信我。但一想到你一直瞞着我是爲我好,就釋然了。誰說瞞着我是爲了害我?就不能是爲了護着我?”
容傾爲難地笑了笑,這笑很吃力,似乎只是爲了讓她安心。
君諾卻道:“都是天命。如果她能回來是她的命,如果我能安穩一生,我就是你的命了。”
容傾終於露出淡然的笑意,雖然眼神中依舊難掩混亂,卻鎮定了下來。
七煞見他好不容易攪亂心神的容傾復歸平靜,氣急敗壞,大聲喝罵:“所以,你就這樣被這女人給迷住了?還說要帶她回不羈山?還說要護她一生?讓她鳩佔鵲巢麼?”
容傾神色一冷,轉頭對七煞道:“我大概知道你是誰了。是有那麼個醜八怪,總是躲在暗處偷窺,總是送一些奇怪的人偶。不過好像你……是個天神吧,竟然還活着,竟然還墮了魔。比起來,你混得還不如我!”
容傾的話語對七煞而言是沉重打擊,令得他一時語塞。誰知比上,一位妖王,一位被封的魔,比下,一個瀟灑恣意,一個世人詬病。
君諾不想繼續廢話,不失時機問道:“閒話家常到此爲止,崇英呢?他在哪兒?”
七煞陰森冷笑:“不就在你頭頂麼?”
頭頂?他們剛出洞口,此刻頭頂不過是洞壁邊緣,那就只能是看不見的地方。往中心奔了幾步,卻見那洞壁之上,有一處平臺。
平臺之上,兩根鐵鏈穿過一個青衣男子雙肩肩胛處,將其半吊着,那一身青衣已被鮮血浸染過半。
“崇英!”君諾驚呼,就想上前,被容傾一把拽住。他遙遙觀望,警惕四周。
“容傾……我?”君諾慌亂求助,她必須去,就算危險也必須去。
“別急,待在這裡。”乾坤扇忽而變大,容傾一躍而上,順着風直撲高臺,一探崇英鼻息,回頭道:“重傷,死不了。”
君諾遠遠看見容傾去拆鐵鏈,可崇英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反應。
“他怎麼了?”君諾不由得擔心起來。
容傾回頭一笑,正想安慰,卻忽而驚道:“快退開!”
君諾一驚不知往哪裡退,卻見自己所站的地方,忽而閃動出一陣光暈,那光暈從地面升騰而上,像是一個陣法,散發着古老而深邃的氣息。她想動卻已經邁不開步子了。
容傾驚慌失措,轉身欲飛身下來,卻忽而止步。
君諾遙遙望去,見容傾胸口處多出一隻手來。
他身後的崇英猛然睜開雙眼,渾身散發魔氣!一隻瀰漫着黑霧的手,正貫穿容傾胸膛!
“容傾!”撕心裂肺般的痛處傳遍君諾全身,她什麼也不顧,想要衝過去,卻始終邁不出步子。
假容傾帶着還未修復的臉陰惻惻笑着迎上來,緩緩一劍刺入她心口,又陰惻惻笑看着她。
強大的力量將她壓制在原地,她的靈力她的心神都在倒灌入那陣法之中。她哪裡顧得上這些,只望向遠處被崇英以魔氣控住靈脈的容傾。
他痛,卻不僅僅是因爲傷口,還有對她的擔心。
她痛,也不僅僅是那陣法之力的牽扯,還有對他的歉意。
七煞忽而大笑不止,“你害怕了!你動搖了!這一路以來我讓崇英給你製造的所有障礙都是讓你明白一個道理,世人眼中你什麼都不是!陣法已經發動,女兮即將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