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飛因沉沉睡去,這些年其實睡得並不安穩,然而這一覺她終於睡踏實了,彷佛身上的所有擔子都已卸下,渾身輕鬆。
季若川,以後兩不相欠各安天命。
清晨醒來卻睜開眼竟然看見季若川躺在旁邊,兩人均是赤裸裸,飛因連忙閉上眼裝睡,心裡盤算等下如何應付。
大概過了一刻鐘,飛因聽見響動,季若川翻身抱住她,吻她的脣,又至臉頰,又至眉間,閉着眼都能感覺到那種溫柔,飛因在心裡恨恨地想:怪不得有成堆女人等他翻牌子,多麼嫺熟而令人生情的技巧。
她正準備睜眼與他將事情說開來,卻聽見季若川輕輕說:“飛因,你說我究竟拿你怎麼辦纔好?”那聲音裡全是無奈與哀怨。
飛因一下怔住,這是怎麼回事,聽他那語氣,倒像是自己辜負了他一般。
但馬上又醒悟,季若川本事高着呢,說不定早就猜透自己假寐,故意打感情牌來讓自己不捨離開季家,自己就算是孫悟空,本領通天,又哪裡飛得出他這個如來的掌心。
飛因便索性睜開了眼,但一看兩人這般赤裸相擁,臉一下子緋紅,想說的話,一句也出不了口。
季若川見飛因醒來,並且雙頰粉紅,異常可愛,便笑道:“林大小姐這一覺睡得可好?”
飛因恨煞季若川這若無其事的表情,可也只有將怒氣生生按捺下去,只輕聲說:“季若川,咱們從此可以兩清了罷,下午我就搬出季家。”
季若川一怔,此刻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萬念俱灰?怕就是這樣感覺,瞬間世界變爲黑白灰,中國成語真是出神入化,將每一種境地都可形容到這樣貼切。
是的,季若川想,沒有詞比萬念俱灰更能形容出他的感受。他想挽留,卻一句話也講不出。
呆呆地看着飛因起牀,她穿衣時動作十分從容,雪白脊背,似十五六歲的少女,飛因這些年一點也未長大,仍然似剛進季家的那個小小女孩,驕傲的,孤僻的,高高在上的。
所以他在心底慶幸,哪怕明日就形同陌路,有今朝與昨夜,此生足矣。
飛因似乎連看也懶怠看他一眼,徑自收拾東西,其實行李也簡單,飛因平日裡連化妝品都不用,只是幾件衣物而已。
她望着畫板,有幾絲猶疑,人在說再見的時候尤其需要勇氣,但最終收回了目光,那些戀戀不捨,全在此刻了結,過去的一切悲與喜,何必念及?
季若川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纔回過神來:“你準備住哪裡?有沒有生活費?白欽蘭的公司是否適合你?”問完又覺得自己十分婆媽,臉上訕訕的,這或許是第一次對她好言相向,換作以前,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口出惡言。
果然飛因有點驚異,收拾東西的手,慢了半拍,溫暖,是的溫暖,她在這片刻感受到這瑣碎的溫暖,若是母親在世,是否也會在此刻這般嘮叨她,然後自己任性地不耐煩地頂撞她,多溫馨。
母親都是要用來頂撞的。
可是季若川不是母親,季若川只是季若川。
季若川見他不吭聲,馬上又說:“我倒小覷了我們林大小姐,看樣子渾身是本事,出去也不怕餓死。”
雖然平日裡聽他冷嘲熱諷慣了,可是此刻仍是忍不住氣得發抖,但是她從季若川處學得一項本事,別人越想激怒你,你便越要笑容滿面,偏就不如對方的願,飛因便笑着回頭:“可惜這麼些年你都沒有發現我本領通天,一個年輕女子想要找口飯吃,想必是件容易事,你看張艾妮黃敏敏,不也混得風生水起?”
這下輪到季若川氣結,用力拍枕頭,然而他的怒氣也似拍在枕頭上的拳頭,對方根本毫無知覺。
他掀開被子走到飛因面前,惡狠狠地放話:“你給我記住了,季家有頭有臉,你怎麼拿自己去跟張吳之流比較,也不怕跌身份。”
飛因回頭見季若川一絲不掛,慌忙轉過臉去,猶自鎮靜道:“真虛僞,打心底看不起她們,卻又要與他們卿卿我我。”
這些小動作全被季若川盡收眼底,心裡小小的得意,於是笑道:“呵,你吃醋了,有什麼好害羞,昨晚你不是全看完了?”
飛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以前季若川在她眼裡是痞子,而此刻已經上升到流氓,待要對他怎樣,又實在不想橫生枝節。
季若川穿好衣服,又是平日裡冷冷的模樣,飛因一時間有些分不清,究竟哪個季若川纔是真?溫柔的?冷酷的?工於心計的?好像全是又好像全不是。
飛因有些怯,自己竟笨得這樣子,是非曲直都不分,如何去社會上打拼?
季若川這才坐到飛因對面來,一如之前每一次與她談話,那姿態,令飛因有些畏懼,季若川淡淡望她一眼,這才說道:“智商一直也不高,你以爲出了季家的門從此就是自由身了?可見這些年與我鬥智鬥勇也並沒令你增長智慧,我若是不讓你走,你這輩子,也出不了這扇門。”
飛因頹然坐下,她當然知道季若川說的全部屬實,難道自己還不清楚季若川脾氣麼?他用過的東西,除非是他自己厭倦丟棄,否則,必然牢牢拴在他身邊才能令他安心。
“我當然無智慧,我若是有智慧,哪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你也只剩欺負婦孺這點本事了。”
飛因悶悶地反擊,當然,她並不認爲季若川是能被她所擊倒的,她早早就已經是手下敗將。
季若川哼一聲,卻出乎意料地說:“季家在市區有套公寓,你可以去那裡住,每月我會撥生活費給你,別忘了你的身份,林大小姐。”他將最後那四個字咬得十分重,聽上去有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飛因自然不會蠢到再去討價還價,她明白,季若川已經做出了極大讓步。
季若川說完站起來,利落地轉身,毫無留戀般,飛因在這一刻有些怔忡,季若川的背影在告訴
她,你,林飛因,無非是我無聊時的消遣。
他回覆往日模樣,彷佛昨晚,輕得似一場春夢,轉瞬即忘。
飛因在他的剪影裡輕輕握緊了拳頭。
飛因搬家的那天並沒有看到季若川,心底竟有些淡淡失落,也不曉得他是如何讓說動了舅母與白阿姨,兩人雖萬般不捨,但仍然同意飛因出去獨立。
飛因一向不愛興師動衆,可是舅母竟然連飛因平日愛吃的零食也買了將近一紙箱,令飛因哭笑不得,白阿姨在一旁笑:“舅母舅母,還不如將那個舅字去掉。你對飛因啊,也算得是半個母親了。”
舅母反擊:“也別盡嘲笑我了,不曉得那一大堆衣衫是誰添置?怕是要穿到三十歲去了。”
然後兩人笑作一團。
飛因心裡感動,抱着白阿姨,自己也算是幸運,雖然季若川惡聲惡氣,可是季家真是好人家,父慈母愛,而且又都有教養,不曉得將來是吳敏敏或是李珊珊之流能有此福氣嫁入這麼和睦的家庭。
正思慮間,門口顯出跑車的一角,張揚的紅色,飛因小時候見過多次,果然,那小明星挽着吳敏敏一起過來了,呵,她們倆倒是一丘之貉,很有共同語言的樣子。
舅母明顯不悅,立在一旁不吱聲,白阿姨只得出來招呼:“程小姐與吳小姐真是賞光,肯到舍下來玩,可是今天不趕巧,恰逢飛因搬家,實在招待不了二位。”
很客氣的逐客令,可是這兩位並不在乎的樣子,吳敏敏過來拉着飛因的手作親熱狀:“飛因,若川說你要走,我特意買了東西送你,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飛因正待要看是何小禮物,她遞過來卻嚇了飛因一跳,那是一枚小小的印章,上面鑲着藍寶石,想必價值不菲。
多麼會處世,處處懂得討好,飛因一看衆人十八般武藝樣樣全,越發地擔心自己的未來,可怎麼去跟這一幫人精競爭。她又是從何處得知自己想要一枚印章的呢?大概是季若川的主意,季若川自然是想自己在舅母面前多爲這位吳小姐美言。
飛因淡淡一笑:“多謝了,有空常去我那邊坐坐。”
“那是自然,咱們住一個小區,當然要守望相助。”吳敏敏笑得十分賢良淑德,飛因這才明白,那個樓盤大概是季氏開發的,當然吳敏敏和自己會住在一個小區,飛因突然覺得沒意思了起來,將那印章隨意塞馬姨手裡,進屋看人收拾東西去了。
飛因一進去,四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白阿姨只得出來打圓場:“兩位進屋喝杯茶,馬姐,給兩位沏茶。”
飛因見她們要進客廳,有些不自在,乾脆上了樓。
莫名地心煩,她抓起畫筆,在紙上塗塗抹抹,白阿姨站在她身後也渾然不覺。
“倒是有點天賦,可惜沒有得到好的指導,你看,這樣落筆是不對的,稍顯重了一些。”白薔薇看她畫了一會兒才淡淡開口。
飛因當然知道落筆太重,她此刻將一腔的怨恨都往着畫筆上發泄,自然失去了清逸的感覺,她悶悶地放下畫筆,頹敗地想,自己果然一無是處,怪不得,怪不得季若川這樣輕看自己。
白阿姨撿起畫筆來,輕輕幾筆,那百合就栩栩如生了,而且又說不出的輕靈好看,飛因暗自佩服,白薔薇又說:“畫畫也如做人,至高境界是隨心所欲,被世間規則牽牽絆絆,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飛因若有所悟,突然開口問:“如何去愛一個人?”
白薔薇微微一笑:“先愛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