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長樂。
嘩啦!
精緻的瓷器直接被摔在了地上,變成了一地碎片,書房外面兩個僕役連忙跪在地上,一聲不敢言語,趙志極坐在太師椅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趙志極是趙文廷的父親,無論朱明還是滿清,趙家在長樂也是小有文名,但也不過如此,耕讀傳家的趙家在長樂的士紳中連前五都排不上,以往因此受盡欺辱,可福建光復,合衆國建統,趙志極卻因爲大明舉人而未曾仕清成爲了長樂士子中的楷模,而其子趙文廷在東南科考中異軍突起,成爲代表人物,更是讓趙家在長樂威望倍增。
隨着趙志極幫着合衆國清算了大士紳,消滅了那些盤踞鄉里的團練賊寇,又協助長樂縣行政官清理田畝,統計戶口,趙志極的聲望越來越高,已然是長樂本地有名的開明士紳。
“你.......你當真在福州見到了文廷?”趙志極仍然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再次問道。
站在一旁的趙志義連連點頭,趙志義是趙志極的堂弟,原本制藝方面就遠不如趙志極,往日遊手好閒,但是隨着福建光復,趙志義閒來無事去福州,與一羣臺南來的商人做了買賣,如今士紳投身海貿、經營是主流,趙志極身爲一家之長,倒是頗爲支持,趙家還有許多不成器的子侄,也能打發了過去。
“大哥,我本是去福州稅務衙門報稅的,不曾想,見我的官員中就有文廷,當時還嚇了我一大跳,我當時想,當初您讓文廷去臺北深造,我是聽的真真兒的,如今他卻在稅務衙門當了見習官,我當時便問了,文廷沒有多說,只是說近日便是回來的。”趙志義小心的說道
趙志極仰天大呼:“逆子啊,逆子啊!”
趙文廷可是趙家如今的驕傲,不僅在東南科考中博得聲名,成爲八閩楷模,還連破三關,從初測、中測和高測中順利走過,特別是最後高等測試,更是奪得魁首,這若是科考,便是解元之位啊,喜訊傳回長樂的時候,全族歡騰,趙家盡是以爲日後長樂趙家在新朝便是有了擎天柱了。
奪得解元之位的趙文廷面臨兩大選擇,一個是入仕爲官,一個則是繼續深造,因爲趙文廷也在前往臺北國立大學深造的名額之中,趙家上下一致讓趙文廷去臺北,只要進入那所合衆國最高學府,便是登堂入室,兩年後便相當於進士了,以趙家的經驗,一個進士足夠讓趙家輝煌了,這也是趙志極大半生努力也沒有得實現的願望。
“他若敢回來,老夫......老夫非得打斷他的腿不可!”趙志極拍打的桌子啪啪作響,卻是聽管家來報:“老爺,老爺,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從福州回來了。”
趙志極聽了這話,眼瞧着一個步履輕快意氣風華的男子從院中跑來,當下一喝,便是拿起門栓,就要跑出去,確實被趙志義連忙攔住:“大哥,打不得呀,打不得呀,文廷已經爲官,你打了他,這要是傳出去,還了得,咱們趙家忍氣吞聲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有了這般局面,可不能胡來,大哥,息怒,息怒。”
趙文廷打量這陌生的院落,看着院中開滿的鮮花嘖嘖稱奇,進了堂中,問安之後道:“什麼時候遷到這宅院中了,莫不是七叔發了大財,置辦下來的?”
“七叔這點本事,你不都知道嘛,哪有這個本事,還不是你有出息,大哥擅謀劃。”趙志義連忙打圓場。
趙家原本已經沒落,也不過住着一個兩進的院落,而趙文廷也知道,這座四進的大宅院趙文廷幼年時來過,那個時候它還姓王,長樂大縉紳的家產,那位縉紳老爺本身就是大明進士,滿清入主福建後,家裡又連出舉人和進士,可謂長樂第一,不曾想如今這宅院成了自家的。
趙文廷嘴上這般問,但心裡也知道,肯定是自己父親這段日子幫着新朝治理長樂,頗有功勞,而清算的士紳房產在拍賣的時候,給了趙家便宜。
“文廷,當初大哥不是說好了,讓你去臺北深造的,盤纏都是讓人送去了,怎麼就沒去成呢,莫不是出了什麼岔子。”趙志義小心問道。
“能出什麼岔子,你莫要爲他開脫!”趙志極喝道。
趙文廷笑了笑:“父親可莫要這麼說,這次東南科考的第七名原本也是保送國立大學的,可政審的時候出了問題,幾次審查,他都說叔父死在了雲南,但入學嚴審,卻是發現他那叔父如今在山東爲官,去年還因爲在馬政上有功,僞清朝廷給了嘉獎呢。一查出來,深造是不可能了,現有的學歷,哦,也就是功名也被革除了。”
“莫不是........莫不是你也.......。”趙志極眼睛瞪大,但是怎麼想,家裡都是想不出一個投效滿清的。
“父親莫要誤會,孩兒的政審絕無問題,要不然也進不了福建稅務局。”趙文廷不無驕傲的說道。
“既然如此,你爲何沒有去臺北,若是盤纏不夠,你再行知會一聲便是了,便是變賣祖產。”趙志義也是急了。
趙文廷笑了笑:“父親生氣,便是因爲我未曾去臺北深造嗎?”
“出了這事,還有什麼事值得爲父生氣?”趙志極喝道。
趙文廷道:“父親容稟,孩兒之所以忤逆您的意思,執意爲官,是因爲今年去不去臺北深造,都無傷大雅,相反,不去還有不少益處。”
“胡說,你去臺北,兩年便是成爲進士,似你這等走爲官之途的,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丟了這次機會,便是要再考,平白耽擱一年的時間,就算再考,下一次你還能以解元身份去嗎?
也是祖宗保佑,新朝恩典,許我東南士子科考三次,每次皆有國立大學名額上百,若是像海外各地那般,成績出來後,入學何處還要各學校決斷,你這輩子便是徹底完了。”趙志極說道。
趙文廷卻不曾想父親兩耳不聞窗外事,卻對合衆國的考試製度已經有了這般深入的瞭解,但他也不意辯解,只是說:“父親,兒子雖然現在爲官,但過上兩年,便是要去國立大學了。”
“什麼?”趙志極滿臉不解。
趙文廷生怕他胡思亂想說道:“父親,新朝體制,不僅士子可考試入學,爲官者中優秀之輩,也可以入學進修,孩兒蒙何文瑞長官青睞,已然獲得這個資格,先於稅務局工作,兩年後進修國立大學,再行出仕合衆國稅務總局。”
“進修?還有這等善策?”趙志極不解。
趙志義卻是個腦袋活泛的,說道:“文廷啊,稅務總局應當是京城的衙門,你也算是......這應該算是進了戶部了,想不到這麼快就能當京官,那可是一條通天之途,過上十年八年,元老院的執政總院裡,或許還能有文廷的一個位置呢?”
趙志極問:“可是何長官親口許下的?”
趙文廷笑了:“自然是,不僅是親口許下,還有官制條文。”
說着,趙文廷把合衆國的官員任用制度和一些潛規則解釋了一下,與封建官制完全不同,但都是實務制度,倒也顯的很有章法。
“若真如此,爲父倒也不用爲你擔心了。”趙志極此時心中高興,笑着說道:“在福州之時就應該給你七叔解釋一番,再來封信也就是了,何必親自回來一趟,着實浪費時日,你如今在衙門裡,還是勤勉些的好。”
趙文廷連忙說道:“孩兒請了探親假,不違規矩,另外,進修已經是定局,但將來能不能進稅務總局,還需要家中相助。”
“文廷這是哪裡的話,莫要說你如今有了出息,是咱們趙家的頂樑柱,就算科途不順,族中也是該出力相助的,你放心便是,日後有需要打點的,來封信就是,族中暫且不論,七叔是有多少銀子出多少力啊。”趙志義拍着胸脯保證道。
趙文廷連連擺手:“倒不是打點之事,而還是政審方面的。”
“咱們趙家可是身家清白呀,怎麼還審?”趙志極不解問道。
“身家是清白,但孩兒若想在新朝出頭,族中還是得擁護新政纔是,不僅要擁護,還要爲長樂模範的好。”趙文廷小心說道。
趙志極略略點頭,有些明白了,他知道,如今的趙家,或者福建大部分的人還不能完全算是合衆國國民,大家得到的是準國民待遇,如趙志極這類開明士紳,又有如此家產,是可以申報成爲公民,繼而競選議員的,但一切的起源是國民,可國民並不是給行政區給發身份牌子就可以做到的,關鍵在於,國民要守國法,旁的不說,方纔書房外跪着的這兩個僕役,便是犯了蓄奴罪,福建光復,便是定了三年之期,再過兩年,若趙家還有奴僕,那趙志極就要被治罪了。
從舊制到新政,合衆國給了新光復之地三年的期限,合衆國取消了所有人在法律和稅收上的特權,讓大陸百姓用三年時間來適應,可如今的形勢是,稍有特權的士紳和地主都在儘可能享受這類還存在的特權,想着或許新朝會遵循舊法呢。
“到了孩兒這個位置,政審也只是通過了合法性審查,但進步一欄還未通過。”趙文廷小心說道。
通過政審只是擁有了可以爲官的資格,但想要更有前途,就要成爲官員的翹楚,也就是優秀官員,這可不是有能力就能做到的,或者說,對於東南士子來說,並不是有能力就可以做到的,關鍵點就在於進步,什麼叫進步,像趙志極這般協助國家清算士紳、收取賦稅、丈量田畝,都是進步,但最大的進步便是擁護並且遵守合衆國的法律。
趙志極想了想,說道:“明白了,文廷只瞧着便是,這幾日爲父便把各房的人叫來,先把丫鬟奴僕的事兒了了,願意走的,給盤纏和賣身契,不願意走的,籤僱傭合同,另外便是各方的眷屬,通房丫頭和妾一律擡成平妻,或者遣散了,總歸是不能讓我兒爲難的。”
“是啊,文廷是咱們趙家的頂樑柱,日後各房都仰仗你呢,就按大哥說的辦,族會我第一個支持,誰敢不從,開宗祠除名便是了。”趙志義也在一旁幫腔。
趙文廷連連道謝,說道:“父親如此,孩兒實在不知如何感謝。”
“你我父子,何須言謝,這些事早做還能讓你得利,非得等到兩年後,那就是愚昧了。既然話說開了,你七叔也在,索性還有什麼需要爲父要做的,一併說了便是。”趙志極如今全部的希望都在趙文廷身上,眼瞧着兒子有了出將入相的坦途,若是因爲自己,或者趙家本族拖了後腿,他必定是後悔的。
趙文廷道:“還有族權、族規和族產上........。”
“文廷,莫不是新朝要拆分宗族......。”趙志極警惕起來,這可是趙家之本。
“不不不,只是在宗族管制上要有開明改革罷了。”趙文廷率先說道。
其實李明勳早就有整治盤踞鄉里的宗族了,紅朝開國領袖說過,政權、族權、神權和夫權是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國人,特別是農民的四條繩索,政權也就罷了,以合衆國替代封建朝廷是必然,合衆國那嚴苛的宗教制度也能管理好神權,夫權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四大封建權柄中,李明勳最要整治的便是族權,改變皇權不下鄉的境況。
想要達到‘皇權下鄉’,除了要有深入底層的行政架構,最重要的是撬動族權,不然,派遣了行政人員到了基層也無法施展,而消滅族權肯定是不行的,那可比消滅士大夫還困難,李明勳在福建東南的試點是族權進行合法化改革。
“首先就是族田族產一樣需要繳稅,萬不可偷稅漏稅,另外族規家訓中,不可有誹謗合衆國之言,更不能濫用私刑,一切刑罰懲戒都要以國法爲準,總之一句話,父親作爲一族之長,行事都要合乎國家法規,若有違規逾矩,便是孩兒參政爲官的污點,若父親能從善如流,孩兒在東南新任官吏之中便是進步官員,優秀官員,日後更是前途無量。”趙文廷認真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