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門口, 軍中的一羣老少爺們鬧騰得正歡, 抓着人就是一頓亂灌。
魏勉好不容易纔抽出身來, 滿臉酒氣地將裴青拽到一處僻靜地問道:“你和傅家的小姑娘是不是鬧彆扭了, 前幾天你曾師孃還問我來着, 說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些不規矩?我打包票說絕對沒有, 說這小子老實着呢!不過話說回來, 這都多久了,你也該接着把後面的禮數完成了吧?”
不規矩, 這話卻是從何而來?
裴青心頭一跳, 正在斟酒的手便抖動了一下, 卻覺得自己有些想多了。上好的佳釀從酒壺裡傾瀉而下, 他扯了一下嘴角道:“這段時日哪裡有空閒,謝素卿狡詐如狐,恁般搜索還是讓他出逃了。我正準備跟大人報備一下, 想到海上去將他緝拿。留這麼一個如此瞭解我東南海防的人, 對我軍民便如同頭懸利劍,終究是個大禍患!”
魏勉驀地一驚,“你的千戶一職就要正式下來了,你不趁熱打鐵上下活絡一番, 那些都指揮使司裡坐衙門的老大人們可不會好心把位置給你留着?”
裴青胡擼了一把臉, 神情是慣常的不動聲色, “大人從前就教我做一件事, 要麼做好要麼不做。謝素卿是在我手裡逃脫的, 呈上去的節略能說的都已經說了。只是若是有心人細細一查訪, 只怕會以爲咱們是有意縱虎歸山。到時候一起清算的話,誰都跑不了!”
魏勉本就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一聽心中便有些搖擺。要知道,謝素卿之所以能順當地離開青州大營,就是因爲挾持了他的女兒魏琪做質,這纔不得已網開一面。但這事如何說得出口,那節略裡頭於這處自然也有些含混不清,時日久了確實難保不被人翻出來算舊賬。
想到此處,魏勉也覺得此事纔是當務之急。終於一跺腳道:“你先莫急,過幾天等我空閒了,找個時辰到我這裡來仔細商議一下這個事。你先琢磨一下看帶哪些人手合適,拿個章程出來。再有這些年我也安插了幾處暗樁子,等的就是想把這些海匪一鍋端,興許還能幫上幾分忙!”
裴青忙躬身應了。
兩人出去時又被同僚們灌了幾杯酒,就有人打趣“什麼時候喝裴千戶的喜酒?”魏勉見狀忙站在前面擋着,大聲呼喝道:“怎麼今天的酒還喂不飽你的小腸子嗎?來來,我陪你喝,定要一醉方休!”
師徒倆隔着人羣~交換了一個眼色,裴青就悄無聲息地退在最後頭。酒過三巡之後,魏勉模模糊糊地想起,這小子好像沒回答爲什麼這麼久了都沒去傅家過茶定禮呢?結果又一撥人涌上來,他就把這事拋在腦後了。
青州大營前,裴青剛一下馬就有心腹手下上前接着,兩人邊走邊低聲說話。
這時候已經是亥時了,冬季清冷的月色投在人的臉上是一團渾沌的黑影,裴青的眉峰卻如同刀劍一般冷肅,“這麼說已經確定謝素卿和曾閔秀二人上了赤嶼島?哼,我總共撒了十多個衛裡的弟兄出去,還借了營中百多個人手都沒有把這人截獲,真真是讓我長臉!”
手下一時噤若寒蟬,囁嚅着辯解道:“非戰時讓士兵圍住青州各個城門,百姓都有些怨言。青州知縣也帶着人過來幾次,開始還好言好語的,後頭就有了些許央酸之意。這些文人弱不禁風的,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端着一副爲民請命的樣子,其實就是希望咱們指揮使高看他一眼!”
裴青就淡淡瞥過來一眼,細薄的嘴脣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手下心中一凜,忙低頭稟告正事,“幫謝素卿和曾閔秀二人出逃的,是譚坊鎮甜水井巷子的老鴇子人稱丁媽媽,她有個老相好是青州城的城門官。兩人都招了,說是收了姓謝的五百兩銀子,他就讓這兩人換了守衛的衣服,趁夜悄悄混出城了。”
裴青下頷緊繃,忽地嗤聲笑了出來,一雙細長鳳目之中隱隱有深寒之意,“那這個城門官可是虧大發了,怎麼能只收五百兩的銀子呢?起碼要收五千兩,那纔是謝素卿真正的身價呢!”
手下便嘿嘿笑了兩聲,“那這個城門官和老鴇子丁媽媽該怎麼處置?”
兩人正巧走到門口,裴青掀起厚厚的棉簾半側了身,臉上一片漠然,“既然招都招了,難道還跟他們陪個不是把人放了不成?以通倭的罪名就地處決,把頭砍了裝在木籠子裡掛在城門上示衆。完事後再往州府報一聲,酌請判其家中人口盡數流放。讓大傢伙以後都長個心眼,有些銀子看着舒坦摸着卻是燙手的!
手下臉上就有些訕訕,忙領命而去。
急走間心頭卻想起那個城門官一副膽小如鼠的樣子,被抓後刑具都還沒上身呢,就噼裡啪啦什麼都說了。唉,何苦來哉,爲了五百兩銀子,爲了那麼一個徐娘半老的暗娼,什麼都毀了,還連累一家老小都跟着活受罪!
進門後的裴青卻是氣急,將羊毛大氅解下來砰地一聲摔在牀架上。獨自在黑暗裡默默坐了半晌,才摩挲着起來點了油燈。桌子上只有半盞冷茶,也拿起來慢慢地抿着。
這一個多月,他跟謝素卿就跟貓捉老鼠一樣,每每有一點蹤跡了,緊趕着去卻早已是人去樓空。巴掌大的譚坊鎮廟子鎮裡裡外外翻了個遍,人困馬乏不說,連一點人影子都沒有摸到。裴青心底總有一絲被戲弄的感覺,就像那回在鳳祥銀樓,明明已經捉到了這人的狐狸尾巴,卻還是讓他溜之大吉。
想到這裡,裴青心裡便有些暗悔。當初是應該將甜水井衚衕的曾閔秀控制起來,集中人手從她那裡布控,興許就能將謝素卿一舉捉拿。只是他以己度人,總覺得一個私窠子出身的暗娼,在謝素卿的心裡能有幾多分量,還不是說棄就棄了?可現實偏偏打了臉,謝素卿直到逃遁赤嶼島,身邊都還帶着這個女人!
實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也讓裴青悔之不迭。
棉簾子被掀開一條小縫,乾乾瘦瘦的小老頭程煥支了腦袋進來,嘿嘿笑道:“夜深更寒,大人可要人陪着喝杯小酒?”
裴青正有事找他相商,忙起身讓座。
程煥也不見外,左手拎着一把錫制小酒壺,右手端着幾個油紙包,笑嘻嘻地擠進來道:“你們年輕人就是火氣旺,我就不行了,夜裡總要喝幾杯才睡得着。這兩年上了點歲數,關節也有了毛病,後半夜更是生疼!”
裴青想了一下,起身在牀底的木箱子裡翻騰了一遍,摸出一個大包裹道:“這是往年獵的一件狼皮褥子,墊在身下睡倒是極合適的。先生你也不早點說,要不我早就給你尋摸出來了!”
程煥笑得見牙不見眼,嘴裡連連推辭“這怎麼好意思”,另一隻手卻把大包裹提溜在自己身後,心想這一趟倒沒白來。拿茶盞倒了兩杯酒後,笑嘻嘻地道:“今個指揮使大喜,半數的軍官都去喝喜酒了,我還以爲你不回來呢!”
裴青捏了兩個花生丟到嘴裡,緩緩道:“先生,過些天我要出個遠門。我已經吩咐下頭照看好你,你也要當心自個的身子。這段時日全靠先生相助,才能將營中內奸肅清,連指揮使大人都說要給你記上一功!”
程煥心思翻轉極快,“你要去海上緝拿謝素卿?”
裴青垂下眼睫,慢慢地咀嚼花生仁,“先生是聰明人,我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除了要緝拿謝素卿,我還想將傅家的二老爺找回來!”
程煥先是大驚,旋即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在裴青身邊這麼久,自然知道傅家的二老爺就是與其定親的那位傅姑娘的親爹,聽說失蹤已經有些時日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加之海上兇險盜匪猖狂,竟成了無頭公案一般。
老頭咂了一口小酒後淺笑道:“大人自從向那位傅家姑娘提親之後,就一直沒有下文,平常也未聽說大人去青州城的黃樓巷衚衕走動。我一度疑心大人沒有將那位姑娘放在心上,如今看來分明是太過放在心上!”
裴青心底忽然涌出一個念頭,想將這些日子的困苦一傾而出。這世上,有誰能瞭解他內心的糾結和彷徨?
程煥是活成精了的,最是會察言觀色,便主動開口問道:“大人要是覺得小老兒能幫着出個主意,就說說看。要是覺得小老兒不堪用,咱們就喝喝小酒嘮嘮嗑,一醉之後什麼都忘了!”
幾片紅色的花生皮飄散在衣襟上,裴青隨手一拂,那幾片暗紅色便像落英一樣輕巧至極地落在地上。他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先生,我實在是不捨得……“
屋子裡一燈如豆,程煥便細細聽了一個年青人的訴說。這才知道大人這些日子心頭上壓着的重擔,看起來這般穩重如山冷肅如鐵的人,遇到情之一字便如同三歲稚兒一般沒有了主意。
想了一下,程煥壓低聲音謹慎開口問道:“大人,只怕你是當局者迷從開頭就想岔了。第一,你如何肯定秦王一定會對傅姑娘好?眼下看重不代表日後也看重。這些天潢貴胄性情最是寡薄,從來都是見一個愛一個,恨不得天下的好女子都摟耙到自己身邊纔算好。”
昏暗的燈光下,老頭仔細斟酌着字眼,“第二,你如何肯定傅姑娘願意當別人的側室?我雖然和那位姑娘只打過一回照面,卻看得出她面上雖隨和,骨子裡卻最是驕傲不過的一個人。這樣的人,你讓她去當別人的側室,只怕去當貴妃娘娘她心裡頭都不會樂意!”
裴青便苦笑一聲,“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我惟願她能得到世間最好的,她也值當這世上最好的。我除了是個窮當兵的,還是被宗族所厭棄之人,什麼都給不了她!原先我想,她要是願意嫁給那人,我就鞍前馬後爲那人上陣拼殺。等那人登上至尊之位,憑珍哥的才識膽略便是鳳袍加身也是能夠的。就是因爲這個,這段時日我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她,就怕日後影響她的清譽。若是讓有心人翻了出來,傷了秦王的臉面,最後還不是珍哥吃苦!”
程煥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層顧慮在其間,更沒想到裴青已經想得如此久遠,大張着嘴翕動了幾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裴青雙手掩住臉頰,聲氣嘶沉暗啞,“我思前想後,心裡實在是不捨得。不想留在青州城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我想走得遠遠的避開這一切,想幫她把父親找到,就讓我最後一次光明正大地爲她做一件事情吧!”
遠處有甲冑聲聲兵戈錚錚,程煥驟然想起昔年研讀詩書佛理,佛家教義《了凡四訓》裡說:捨得者,實無所舍,亦無所得,是謂捨得。有舍有得,不捨不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